离开十二城已有一段时间,不过车驾尚在云川境内。
顾翎璇换下了一身繁杂沉重的宫裙,歪在软榻上,青箢给她揉着肩膀。
顾翎璇这辆马车很大,或许不该称之为车,而可以说是一个移动的小行宫。
马车长十二步,宽八步,分为三个隔间,最里是一个小巧的浴室,置着一个黄花梨木的浴桶,一旁的小架子上各色花瓣、精油都有,出门在外的也算是很齐全了。
中间是一个硕大的拔步床,比皇宫里的稍微小了些,没有八步那么长,但也不算小,睡三个人绰绰有余,雕梁画栋,刻工精美,紫檀木的底座制作的极稳当,就算马车颠簸,这架拔步床竟也纹丝不动。
两边各摆着一个小小的檀木架子,分了几层,大部分放着几本顾翎璇常看的书记,留有一层放着几样点心。
最外摆着一张小桌,一旁是通到车顶的书架,桌案上累着书记,摆了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有顾翎璇在十二城时用惯了的紫管狼毫,潮州潭砚,蓝陵素宣,徽州兰烟墨。
车驾摆设是定王顾凛着手准备的,车内的精细物件是萧景布置的。
“少主真是有心,这些东西都是殿下素日用惯了的,竟然也都准备了。”苧姑道。
顾翎璇笑笑:“他的心思,一向仔细。”
关嬷嬷道:“当日殿下还那么一丁点的时候,萧少主待殿下就是格外不同的。”她苍老的面容舒展开来,“娘娘暗地里还问过老奴的,是不是也觉得殿下和萧少主格外的亲近。”
顾翎璇脸上染了一点红:“嬷嬷别说了。”
关嬷嬷笑道:“一转眼殿下也是大姑娘了,又出落的这般容貌身段,老奴觉着,除了萧少主,也没人配的上殿下这一通身的气度。”
苧姑道:“母亲,这话怎么就当着殿下说出来。”她比量了一下车外。
关嬷嬷了然:“是老奴坏了规矩了,这样的事情,怎能当着殿下说出来,该打该打。”她作势就要自己掌嘴。
青箢急急地拦下来,关嬷嬷笑笑,顾翎璇看一眼车外顾决依然不紧不慢地跟着,也有些无奈。
她这几位哥哥,性格虽然都不同,只是对待萧景的态度却是大同小异:都是满脸的不待见。
她太息一声:“在十二城的时候没有时间问您,嬷嬷,您怎么会来呢?”
关嬷嬷道:“当日四帝族会盟,娘娘怜惜老奴年老,不忍老奴颠簸,就留了老奴在宫里,帮着太后娘娘处理宫务,没成想大殿下受了伤被人送回来。没多久就传来了帝君遇刺的消息,说是帝君生死不明,王后娘娘也不知下落了。”
想起当日的混乱,关嬷嬷长长的换了口气:“派出去的人接二连三的传了消息回来,二殿下失踪,三殿下去了焱廷,殿下您跳了碧江......”
关嬷嬷顿了一下:“慕都派了人来,说是奉命来传消息的,还带着他们明夏长公主,只是他们才刚进了云宸的地界,云宸各处就已经传出风声,说朔阳事变,皇室扣押云宸帝族,意图强嫁明夏公主,囚禁王后,大殿下负伤,二殿下三殿下下落不明,而帝姬您,被逼跳了碧江自杀!”
“这消息传的极快,几乎是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云宸。”
“云宸的使者拖延了几日,给慕都那面传了消息,到底没说出来皇上让他传的是什么。这消息传的快,又是您身边的人亲自传出去的,云宸上下举国愤懑。”
“老太后当时就被气病了,明夏长公主来见太后的时候,太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拍着桌案道:‘云宸只有一位王后,没有平后,云宸的帝君,不要不干不净的女人!’当时明夏长公主的脸都白了。”
“老太后病了,朝堂就委托给了蒋老国公、裕老王爷和李左相、范右相四人。只是后宫之事,太后实在没精神处理,就交给了张太妃。”
翎璇知道这位张太妃,她与太后情同手足,是几十年的密友,纵使是在这深宫之中,二人也是守望互助的,姐妹情谊十分的难得。
“后来呢?”翎璇道。
关嬷嬷叹一声,带着浓浓的惋惜:“后宫里唯一能叫太后放心的,只有一个张太妃,只是太妃娘娘没多久也病倒了,比太后娘娘还严重,没多久就撒手去了。”
“太后娘娘更受打击,后宫里再没有了可以信任的人,帝君陛下又只有王后娘娘一人,太后娘娘的身体又实在撑不住,娘娘没了办法,就把宫权三分,分别交给了周太妃,宁太妃和宋太妃。”
顾翎璇眼中带了笑意“祖母果然睿智,这三个人放在一起,虽然掌了权,到底还是互相牵制,彼此都成不了气候,祖母只需时不时地加一点力,也就是了。”
“正是呢,宁太妃是唯一一个有封号的太妃,掌着宫中财务大权,周太妃掌着刑罚,宋太妃掌着内宫教化。”关嬷嬷道。
“宫禁在谁的手里?”顾翎璇道。
关嬷嬷看着她,笑的甚是欣慰:“殿下果然是第一帝姬。殿下以为,宫禁当在谁的手中?”
顾翎璇转着手里的琉璃串:“宋太妃。”语气笃定。
“为何?”
“宁太妃有子顾徐,行十一,封颖川王。这位王叔生性儒雅清隽,平淡随和,是位文人,向来于权争无意。只是这宁太妃,当年先帝在世的时候,她就是个掐尖好强的。由她分一杯羹,虽然不善,但也实在是个没办法的办法。”
“周太妃有女顾微,封云和公主,两年前刚刚大婚,祖母选了周太妃掌刑罚,她必然不会含糊过去——毕竟,云和的婚事当时还握在祖母手中。”
“至于这位宋太妃,她膝下无子无女,原本只是王祖父的婕妤,父王即位后,晋后宫诸人,封了她为太妃,这几年的安生日子都是父王给的。想必她也清楚,纵使云宫大乱,到底还有几位哥哥,江城王想要王位,那是做梦。”
“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后半生只能依附于祖母,这样的人掌握了宫禁,江城王他们没有突破口。”顾翎璇道。
关嬷嬷的眼睛越发明亮起来:“好好好,”她一脸说了三个好字,“殿下尚未及笄,便能有如此心智如此见识,何愁不能护国。”
她起身,恭恭敬敬的拜下去:“有殿下在,奴婢相信,您与几位王子殿下,必然可保云宸,百年太平。”
云宸的水土养育了云宸的儿女,无论年老年幼,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的,都是云宸的血脉,与脚下的土地相连。
顾翎璇亲自扶起老人:“昔日慕氏加诸于我们的,璇必然百倍以偿,您可放心。”
她回眸:“染月,请哥哥上来。”
染月应声去了,片刻,马车停下,顾决撩起衣袍上来,马车又晃晃荡荡的开始前行。
“什么事?”顾决在一旁坐下来。
关嬷嬷、苧姑等人行了礼。顾决挥挥手:“嬷嬷请坐,您是母后身边的老人,不必如此多礼。”
关嬷嬷告罪坐了,顾决又看向素色衣衫的少女,眉眼间询问之色明显。
顾翎璇道:“哥哥还没有告诉我,这些年,你都跑去哪里了。”
顾决翘起腿,身子向后一仰:“我在锦州。”
若说整个云宸除了通州外,还有哪里能算得上是云宸重地的话,那一定就是锦州。
通州多米粮,锦州富铁器,云川出骏马,莱州盛雪盐。
粮食,兵器,骏马,盐铁,这四样,是冷兵器时代,想要打造一个强大帝国所必不可少的四样。
千万里的云宸,一个八百里云川,十数万匹骏马;一个繁华锦州,可以装备半个帝国的兵器;一个富饶通州,可养云宸上下两年的粮食;一个滨海莱州,掌握着举国上下半数还多人口的食盐。
现在,四大重地,有两处,掌握在了顾决和顾翎璇这对兄妹手中。
“我到刹东的时候,郑康已经走了一阵,郑泽却是含糊其辞不肯发兵,只是到底还不敢跟我撕破脸面。我派了人去追郑康,去的人传信回来说郑康已死。我那时就已经知道不对了。”
顾决嘲讽的表情:“郑泽果然有问题,我离开没多久,他就派兵包围了我的住处,随后,我就去了涿州,你知道的,云宸西南,向来是王族直系的地盘。”
他端起茶盏,刮了茶沫,抿了一口:“在涿州待了一年,建了涿州的军队,然后和大哥、松冷联系上,又去了锦州。”他眯起一双凤眼,“我在锦州待了三年,才全部肃清了各派别的势力。”
顾翎璇昔日虽深得顾行、蒋后喜爱,当作男儿一般教养,到底身在深宫,并不是十分了解云宸各处的势力分布,她的了解,也仅限于朝堂的几大势力,地方大概都是那几股势力相互牵制。
然而这些,到底还是建立在云宸王族的默许之下的。
想要背着云宸帝君搞点什么小动作,割据一方培植势力?
那只有两个字,呵呵。
八百年云宸帝族,你当是吃素的?
若真是一个臣子就能轻轻松松从云宸手里割出去土地,裂土自治,那轮不到你张三李四,云宸早就被慕氏天子一举吞并了。
也是顾翎璇离宫这四年,有蒋卓言和萧景二人辅助,又有凤擎十三卫这么个大杀器,自己也时不时地跟着萧景各处溜达溜达,到底是把云宸现在的各方布局摸得五分熟。
云宸西南早已尽在兄妹几人手中,其余地方有定王昔日旧部,又有靖王顾决这四年四处走动,江城王想要靠着慕氏从他们几个手里抢云宸,真是做得好梦!
顾翎璇泛起冷笑,眼睛闪着莫名的光,不知道又在算计什么。
顾决看着自家妹妹,心疼的一抽一抽的,自家天真无邪的宝贝妹妹哟,怎么在萧景手里养了四年,养了这么个腹黑的样子?
至于顾翎璇在十二城的四年,身边还有蒋卓言的调教。
顾决表示,什么鬼,完全忽略掉。
娘亲的亲兄弟,怎么可能会教歪自家宝贝妹妹。
——虽然在云宫的时候,舅父是很不着调......
然而面对目前妹妹的成长趋势,顾决的内心是几乎崩溃的:
对不起父王,对不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啊......
可惜顾翎璇并没有注意到兄长的面部表情,自从朔阳峰事变,被蒋卓言和千识教育这几年,她还能茁壮成长,坚韧不拔的成长到如今关嬷嬷等人心目中的第一帝姬,没长偏,只是有点黑化的发展趋势,顾决该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