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号的北风略过重重宫墙,凄厉而阴冷。
吹得厉害。
李相和裕亲王双双出了宫门,互相拱手:“冬寒风厉,王爷保重身体。”
“为掌政帝姬分忧,李相也要保重。”
“王爷请回”
“再会。”
二人相互拱手,登上各自家的马车,辘辘行去。
皇极宫内。
青箢为顾翎璇披了一件紫貂披风,搭在腿上,笑道:“这样冷的天,殿下批折子也就罢了,怎么也要顾及自己的身体,千万别让太后娘娘和几位殿下担心才是。”
顾翎璇搭了她的手:“青箢,孤信任你,务必不能让他们心忧。”
青箢一阵心酸,低头掩了情绪,笑道:“奴婢省得轻重。殿下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否则便是奴婢瞒着,几位殿下也是会知道的,届时来向奴婢问罪,殿下可要护着奴婢。”
顾翎璇笑道:“你且放心,孤晓得。”
她批完最后一份折子,放下紫笔,拢了拢腿上的披风道:“你们担心孤,孤知道。只是孤的身体,当然没有比自己了解的更明白的。不过是这几日事务繁多,心火过剩,晚间练功的时候又有几分不调,你们别担心。”
一席话说的青箢立时红了眼圈,险些哭出来,哽咽着道:“哪里是小事呢,分明都已经呕了血了……殿下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顾翎璇带了笑道:“怪不得孤的帕子没了,原来却是你拿了去。放到哪了?”
青箢想起那块被傅言拿着送到瑶华宫的帕子,忍了神色,小声哼道:“奴婢看着心疼,悄悄洗了,没洗干净,就给烧了……”
顾翎璇一滞。
青箢跟着她时间已久,时常不像朝灵等人那般拘束,自小就是能跟她一起玩闹的,将她的帕子烧了,还真干得出来。
“越来越不像话了,”顾翎璇轻轻拍了一下她额头,“孤的东西,也敢说烧了就烧了。”
顿了顿,她又轻声道:“烧了也好。被人看到,又是一场是非……”
青箢苦着脸仰头看着自家殿下:“殿下,靖王殿下何时回来?您可歇歇罢?”
顾翎璇笑笑:“孤倒是也想歇歇,”声音渐次沉下去,“然时不与我……”
瑶华宫。
顾翊瑾坐在金缕玉砌的桌案后,身后靠着秋香色描枝莲纹大迎枕,手里捧着一卷《诗经》,只是那一双眼睛早就飘忽到一旁,眼神迷茫又空洞。
像是迷路的孩子。
绿映挑了帘子进来,见了自家帝姬这副模样,知晓她是为了长曦帝姬的事发愁,只是到底不能说开,只拿了披帛来,蹲下身轻巧地搭在顾翊瑾双膝上,柔声道:“殿下纵然心思烦闷,到底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否则又要叫几位殿下担心……”
顾翊瑾回过神来,看着身边蹲着的人露出一丝笑意来,揉了揉眉心道:“本宫知道,”小姑娘将身上的披帛向上拉了几分,盖至胸口处道:“消息可传出去了么?”
绿映道:“殿下放心,已经传回阁中了,很快便有消息回来。”
顾翊瑾揉着额角:“绿映,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少女闭着眼,白皙的皮肤下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我查过了所有的古籍,可是找不到……我不知道阿姐是怎样了……”
绿映温柔地看着面前无助地小姑娘:“殿下别担心,阁中人多势众,藏书又多,一定会有线索的,奴婢瞧着长曦殿下眼下的精神还好,一定会没事的……”
“但愿如此……”
云宸三十二州雪灾,长曦帝姬连发诏书,诏令三十二州灾民免除徭役三年,启官仓放粮赈灾,同时连下锦衣卫、金吾卫两百余人实地察验,携御赐腰牌,佩鸿志短刀,行钦差之职,遇不法,先斩后奏。
朝野震惊。
官场向来关系复杂,同窗,同年,同乡,座师,姻亲。
零零总总,不胜枚举。
受灾三十二州多于北部,以东北居多,其次为西北,另有零星分布于中部,临近京师。
三十二州,下辖四十七府,一百三十六县,州府官员,县中官员数不胜数,值此天灾之时,借机扣押官粮,飙升粮价,中饱私囊者定然不在少数。
长曦帝姬下锦衣卫、金吾卫二百余人微服私访,另有内侍监三十余人暗地查勘,携腰牌、佩短刀,代以钦差,先斩后奏。
如此一来,三十二州官员,存者微矣。
不论是哪方势力,三十二州占地之广,涉人之众,都会对朝堂造成一股不小的冲击。
云宸北疆,该当乱矣。
康裕二十三年冬,京门大开,锦衣卫、金吾卫、内侍监飞驰出城,千骑绝尘。
消息由各方势力暗桩密送出城,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殿下此举,是不是太过冒险了些?”凤婴攥了一只白的似雪的梅花,一瓣一瓣地撕扯着花瓣玩。
红衣的男子立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皎若月华的颜色衬得一身红衣越发的鲜明。
银质的面具下线条惊艳:“少主自有她的用意,”眼风清冷地瞥过来,“宫中忌多言。”
凤婴坐在朱漆的栏杆上,慧锦的棉袄裙下露出一双小巧的鞋尖,足尖点着簌簌落下的雪,冷厉的锋刃时隐时现:“知道了。”她眯着眼笑起来,舌尖也伸出来,接住了一朵飘摇的雪,娇俏的模样,让人根本无法把她和那冷的沁骨的锋刃想到一处去。
“少主这些日子可还好么?”凤起单手负在身后,一手扣在腰间短刀上。
凤婴低了头,欢快地神色都沉下来:“我也说不好……”似是泄愤似的揪着手里的半支残梅,“精神了许多,用膳也好些了,似乎是长了些,没前些日子那么清减……”
凤婴揪着花瓣拧着眉思索,有些懊恼:“就是还是很拼命的样子,谁劝都没有用。”
凤起默然片刻,红唇轻启:“还是喜怒无常么?”
凤婴气恼地踢了踢面前堆作一小堆的雪,闷闷地“嗯”了一声,“颜色越来越深了……”
深得如果不是仔细去看,那魅色的紫已经仿若深邃的黑。
少女抬起脸看着长身玉立的男子:“已经有什么线索了么?”
凤起想起他查到的古卷。
……火莲……降天罚……遂为紫
帝莲佛岚……
薄唇轻抿:“尚无眉目。”
凤婴低下头,眼里有些失望,轻声嘟囔:“起哥哥,你说,萧少主会不会有办法?”
凤起手指摩挲着腰间短刀刀柄上凸起的花纹:“我亦不知,不过断日惊风已经送了消息出去。”
“哦。”凤婴低低地应一声,小声道,“希望少主快点好……”
“那位夜氏灵师呢?”凤起道。
凤婴抿着唇嘟着腮:“少主把他当弟弟宠着,不肯叫他知晓,青箢偷偷问过了,据说是三百年前似乎有过记载,其他的也就不知道了。”
凤起看向远处,落日的余晖普照大地,橘色的夕阳映着云京城里金砖碧瓦的琉璃宫墙,在一片皑皑的白色上染出暖融的色彩。
鹅毛似的大雪仍旧飘飘忽忽地落下来,周围静寂无声。
他一身红衣,如火如血,让人不期然地就想起当年在凤擎卫中训练的日子来。
玉似的手掌伸出来,一片清凉的白飘飘摇摇得落在掌心,化作一小汪清透的晶莹,不复方才冰晶玉筑的形状。
“我知晓了……”
康裕二十三年的冬天,注定无法平静。
云宸北疆三十二州大灾;焱廷祈王、谦王剑拔弩张,势同水火;而轩雨滞留慕氏皇族“颐养”的帝君终于也没能熬住,病逝他乡。
北境疆域冰天雪地,南界万里江山缟素。
一南一北,遥以呼应。
帝君难回故土,克死他乡,刻骨之仇,同病相怜,皆是天涯沦落人。
轩雨帝太子即位帝君,修书以继,清浅的紫色国书,印着同样繁复却浅淡的莲纹,字迹端古朴拙,笔锋虽隐而现,其后加盖帝印,朱色加持,南界国书。
顾翎璇微微笑着,眼眸轻阖,唇角翘起,眉尾都是舒展的。
皇极宫也好,青雩宫也好,许久没有这样活络轻松的气氛了。
青箢凤婴几人互相对视,眉眼间皆是喜色。
虽不知殿下究竟是有何喜事,不过八成是和这份南界国书离不了干系。
自殿下阅过南界国书,眉眼的笑意就没停过,连着午膳都比往日多用了些。
早些时候苧姑青箢还顾及着殿下是个女儿家,身姿纤细些才好看,又怕殿下吃多了积了食,赶上殿下胃口好的时候总要劝几句。
自打前些日子殿下性子大变,每日忙于处理国事,几乎不吃不睡,迅速暴瘦的时候,每日请殿下用膳就是她们心头最最要紧的事。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连猫儿都不如,哪里会长得好呢。
赶上哪一日殿下略微多喝两口粥,或是多用一块点心,那日掌膳的厨子必得打赏,妥妥的打赏。
她们几人见了要露两分笑意不说,灵漪殿下也会私底下赏下一堆东西,只盼着这位御厨能再接再厉,继续琢磨点什么出来,好让长曦帝姬多用几分。
可是到底是少数。
殿下还是不吃不睡暴瘦。
只是不知南界的国书写了什么,殿下已经连着两日都是笑着的,胃口也比先前强了许多。
青箢目光灼灼地盯着淡紫色的南界国书,不管写了什么,能让她家殿下开心,好生吃饭的,必须好人,妥妥的好人。
新鲜出炉的南界帝君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顾翎璇身边的人盖了一个大大的“好人”戳。
墙角的摆钟响了几声,顾翎璇抬头:“什么时辰了?”
苧姑笑道:“巳时三刻了。”
顾翎璇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奏疏,一面和苧姑搭着话:“方巳时么?孤还以为已经午时了。”
巳时末、午时初的时候是用午膳的时刻,顾翎璇这样说,几人就猜测,自家殿下八成是饿了。
苧姑几乎要喜极而泣:“还有一阵呢。殿下可要用些什么?”她低头揉了眼角溢出来的泪珠,宫里面哭泣不吉利,殿下纵然不罚她,被旁人抓住了也终究不好。
“还不是午膳的时候呢。”顾翎璇抬腕蘸了墨,目光仍锁在奏疏上,没看到身边几人都是一副高兴的快哭出来的表情。
“左右也快了,殿下先用一些,少时午膳摆上,殿下再捡着中意的用一些。”朝灵道。
手中紫笔一顿,顾翎璇偏了头,圆润的凤眼带了几分笑意:“倒是有些饿了,都有什么?”
苧姑道:“灶上炖着酸藕汤,牛骨汤,熬了一宿的蔬菜火腿粥,还有糯糯的红枣枸杞粥。”
顾翎璇歪着头:“汤用酸藕就好,倒是粥,红枣枸杞甜了些,孤为父君持素,不沾荤腥。”
苧姑道:“还有碧粳米粥,配着酸藕汤,热热的,驱寒最好了。”
顾翎璇点点头:“这个好,”批了两个字又道,“前几日的双色马蹄糕可有么?尝着还不错。”
几人连连点头:“有有有,殿下稍带,奴婢去取来。”
苧姑和青箢、朝灵两人转出去,不多时,就提了食盒回来。
凤婴和晚卿带着小丫头摆了桌子,苧姑、青箢、朝灵一样一样从食盒里捡了东西出来,顾翎璇净了手,不算大也算不得小的紫檀漆木矮桌摆了个满满当当。
青花瓷描百子戏鱼图的大汤盅装着炖了一夜的酸藕汤,同样大小的粉釉彩汤盅扣着满满的碧粳米粥,一碟子香甜的双色马蹄糕,另有晶莹剔透的桂花糕,紫白相间的紫薯山药糕,雕琢如花的芙蓉百合糕,腌制的咸淡可口的脆笋,另有一份煸茄子。
“殿下且尝尝,若是这酸藕汤不好,再换换糯米丸子汤,还有旁的,殿下只管用。”苧姑上前盛了满满一大碗的汤,青箢则是盛了一大碗的粥,两只大碗并排蹲在顾翎璇面前,周围一圈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殷切地看着她。
顾翎璇接了裹银的象牙箸,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再扫一眼身边几乎瞪着星星眼看着她的几人,试探似的探了象牙箸,众人的眼光就跟着箸尖溜至那道菜上,箸尖一转,几人的眼神又跟着变到另一边。
放下手中筷子,意料之中的看到几张失望的脸。
“你们都看着孤做什么?”顾翎璇也不吃饭了,双手搭在靠椅的扶手上,目光扫过身边的几人。
“殿下怎么不用呢?可是不合口味?灶上还备了旁的,奴婢去取……”青箢急哄哄地道。
“你且打住,”顾翎璇抬手止了她,“你们今日是怎么了?孤以往用膳的时候,也不见你们七个人十四只眼睛盯着,连苧姑都带上了。”
凤婴看了众人一眼笑道:“这些是大家新学的,盼望殿下品评品评。”
顾翎璇挑眉:“是吗?”
凤婴嘻嘻哈哈地笑着:“怎么不是呢?那道酸藕汤是苧姑姑的手艺;双色马蹄糕是青箢姐姐特地央了人向范老夫人请教的;碧粳米粥是朝灵看了一夜的,眼下到现在还是黑的呢;芙蓉百合糕是晚卿做的,晚卿的手可巧了呢,做出来的糕跟花儿似的;桂花糕和紫薯山药糕是娓兮研究的;那道笋和煸茄子是染月学了许久的成品。”
顾翎璇听她说的有趣,也笑道:“你说了一圈,怎么没有你的手艺?”
凤婴吐吐舌头笑道:“殿下可饶了奴婢吧,奴婢这双手,持刀握剑还能好些,若是进了厨房,怕是御膳房的大厨们会恼怒奴婢祸害御膳房呢!”
顾翎璇笑起来:“听你这样说,孤今日还得将这些都尝一遍,否则可就辜负了你们的心意了。”
苧姑笑道:“子婴惯会讨巧,殿下愿意动就动两口,千万别撑坏了脾胃才是正经。”
顾翎璇笑:“孤知晓,姑姑别担心。”
裹银的象牙箸果然将桌上摆着的都尝了个遍,挨道品评:“姑姑的手艺一向好;朝灵仔细,碧粳米熬得正好;晚卿,平日倒是看不出,晚卿的手艺也是极好的,果然是手极巧;娓兮的桂花糕和紫薯山药糕甜了些,倒也不错;青箢一向不喜欢做这些,双色马蹄糕做的倒是好,”象牙箸放下,“倒有几分从前紫衫做出来的味道。”
“染月的笋腌制的不错,煸茄子还差几分火候,也算是不错了。”
“至于你,”顾翎璇看向凤婴,“什么都没做出来,人家都有赏,你只看着吧。”
凤婴苦着脸,小声辩解道:“奴婢是没做什么,可是帮着看火添柴提东西了呀,方才还是奴婢说了一堆呢,”两手食指搓着腰间碧绿的丝绦,“若不是奴婢说了大家的辛苦,殿下哪会放赏呢……”
顾翎璇止不住笑出来。
苧姑、青箢几人见殿下心情好,忙跟着凑趣,一时间皇极宫偏殿笑声不绝。
凤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青箢揽着她笑道:“好可怜见的,只冲你逗了殿下一笑,我得了的东西,你只管挑。”
凤婴眨着眼睛,一副小守财奴的模样,抱着青箢的胳膊道:“好姐姐,你说真的?可别诓我。”
青箢笑的更厉害了些,连连摆手:“不诓你,不诓你,都给你,留着给你当嫁妆。”
苧姑瞅着自家殿下心情颇好,也跟着凑趣道:“既然如此,姑姑也给你出一份,留着做嫁妆。”
凤婴抱着苧姑的胳膊蹭着道:“姑姑真好。”
朝灵笑道:“既如此,也算我一个。”
染月娓兮也笑道:“也算我们一份,权当给子婴姐姐的添妆。”
晚卿一向端肃的脸上也露了两分笑意:“明明是什么都没做的人,临了却是得的最多的一个。大家都算上了,自然也不能少了我一个。”
凤婴扒着手指数,眉眼间神采都飞扬起来:“有钱了,好多钱!”
顾翎璇止不住笑的更灿烂些,张口道:“小心眼的样子,凤擎卫亏了你不成,也去算她们几个的东西?”
微长了些肉的手拂了拂裙子:“你们出嫁的嫁妆,自然是孤出的,届时一定把你们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凤眼瞥着一旁笑的欢快地凤婴,“你不必撒娇充小的蹭那点子东西了。”
凤婴笑眯眯地矮身行了个福礼:“那奴婢先谢过殿下赏了。”圆润的眼睛看着笑着的少女,“殿下可多给奴婢们些好东西罢!”
顾翎璇指了她冲苧姑笑道:“姑姑,你瞧她,好像孤往日里怎么苛待她了一般,这样小小气气的样子。”
苧姑抿着嘴笑:“不过是逗趣搏您一笑罢了。”
顾翎璇拿帕子擦拭了嘴角,两眼漾着笑意:“赏,前些日子新得的花刃,去选吧。”
凤婴、晚卿眼睛一亮,福了一礼笑道:“多谢殿下赏。”
前些日子自家殿下新得了一块陨铁,因为并不很大,造不了什么兵器,便交给半世凉造了一套花刃,打造的是女儿家的钗簪发饰的模样,末端雕着精巧的花型,精致可爱。
只是隐于发间一端却是带有一个小小的机括,旋了开来,便是细长如针的一尺短刃,坚韧细密,淬了毒用,便是见血封喉。
凤婴晚卿一个出身凤擎卫,一个醉心于江湖各式纤巧兵器,早就盼了这花刃许久,眼下总算是得偿所愿。
这东西打造的精巧,轻易发现不了其中端倪。
出其不意,在刀口舔血的江湖,实在是多了一条保命的手段。
顾翎璇本打算用些东西垫一垫,没成想最后倒是用了不少,着实有些撑得慌,索性搁置了尚未批完的奏疏道:“看着昨儿下了好大的雪,咱们折几枝梅,寻了阿瑾,去看帝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