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站在原地喉结翻动,愤怒已经退去,复杂的神色出现在他尚显稚嫩的少年脸孔上,他有些懊恼自己对陈娇和堂邑侯夫妇的质疑。早慧的他更是明白死亡对于失宠幽闭的皇子而言如影随形,他不该说出那样的话,可是话已出口他又不想在陈娇的面前表现出后悔和软弱,只得硬撑着转开话题低声问:“祖母皇太后还好吗,她,她也不要我了吗?”
刘荣奉旨入京的意义刘彻不会不明白,他是皇长子,在他离开长安之前刘彻继承大统的希望近乎渺茫,若不是他前往封地刘彻自己都不会对皇位有任何想法。如今这个人在父皇的授意下回来了,而他却仍旧待在凄冷的长门殿幽闭。这一场天下的权谋角逐,刘彻觉得他自己早已没了继续下去的筹码和希望。
失望,不是不失望,只是失望之后他还有些许轻松和庆幸,刘荣已经有正妻了,无论如何姑姑都不会再把阿娇许配给他。现在的刘彻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他觉得如果有祖母的支持,有陈娇的默许,他或者可以得到最想要的东西。
提起窦太后陈娇摇了摇头:“她没有不要你,她很爱你,不然的话她也舍不得南宫姐姐离开。”
王娡为了刘彻和自己不但加害她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舍弃,她不仁我不义,对这种女人陈娇偏偏就要她竹篮打水一场空,就要把她做的一切归功于别人。
“离开?”刘彻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问道:“我二姐要去哪里?!”
南宫性格温婉,不像隆虑那般任性,平阳公主出嫁以后她与刘彻关系最好,对这个温柔又事事谦让自己的亲姐姐,刘彻打心眼里希望她过得好,因此“离开”二字才深深刺痛了他。
“匈奴,下嫁。”陈娇的平静语调中有难以掩饰的惋惜。这样一个大好的妙龄少女就要凋零在暮年的单于帐中,任谁也会不由的感慨。
“不可能!”刘彻失声大吼,“匈奴荒蛮是我大汉的死敌!我姐姐贵为公主不可能远嫁匈奴!军臣那条老狗根本不配!父皇不会那么狠心,这根本不可能!”
是呀,不可能,怎么可能呢?这件事情陈娇前世都没有发生过。可是,这就是现实。
前世南宫的侍女秋月曾被王娡“深明大义”的劝服下代公主下嫁军臣单于,后来匈奴再次求娶真公主,景帝也只是将一个自幼收养在宫中某位夫人身边的翁主加封下嫁前去和亲。没想到这一世因为王娡毒害陈娇暴露罪行,连南宫公主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她不会再嫁给开国功臣之后南宫侯张座了,竟要万里遥遥去赴那未知的命运。
现实就是那么残酷,就像前世高贵的堂邑侯翁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陈皇后有一日也会为一个歌女让位,跌下凤座幽禁长门。
“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今天是……”
“不!”刘彻几步上前用力的按住陈娇的肩膀,他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目光狠绝:“阿娇,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事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我……”
“不,你说。”刘彻握住陈娇前臂的双手放轻了力度,他压下怒火望着陈娇,眼中有纠结的痛苦和真诚的情愫,“这些日子我明白了很多,在这里没有人在乎我,谁都不愿见我,唯有你阿娇,唯有你……你明白吗,我信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但是,我以后可能谁都不愿相信,但是我唯独愿意相信你。”
陈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心湖犹如投下了石子,心思散乱一片涟漪,一时只是看着眼前年少的刘彻一语不发。
刘彻放缓声音恳切道:“告诉我阿娇,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南宫姐姐为什么要下嫁,祖母为什么又为了我答应她远嫁?”
“按照律法,宫廷罪责目前由郅都掌管,天子尚汉律,因此他让郅都掌管长门殿的防卫,或许是为了保护你,但祖母不相信酷吏,她担心你,只是在律法上你也知道天子是一步不肯相让的。”
刘彻点点头,略带感慨:“祖母待我的心意甚厚,我若能出去必定好好孝顺她。”
他转而又蹙眉问:“那又何必让南宫姐姐下嫁?”
“匈奴在边境上屯兵数十万,本来就步步紧逼非要真公主下嫁,就算连我也知道,大汉目前没有跟匈奴一决雌雄的本钱,所以天子只好同意他们过分的要求,下嫁真公主。”
刘彻眼中流露出厌恶愤恨的目光:“可恶的匈奴,早晚有一天要荡平他们!后来呢?这么多适龄公主为什么一定要我二姐去?”
虽然心中深恨王娡但陈娇并不想在刘彻面前说她不是,如今刘彻已经把话问到这个份上她也只好实话实说:“我说的你或许不信,但是这就是事实。是你母亲提出让南宫姐姐下嫁的,南宫姐姐起初不愿意,还去了外祖皇太后面前,当时她很激动,你母亲就在大殿上打了她,后来她昏倒在大殿上。”
“我阿娘打她?!”刘彻难以置信的扬高了声音,“二姐那般柔弱如水的人,我阿娘打了她?!”
陈娇不想多说,摇摇头岔开话题:“总之南宫姐姐已经答应了远嫁,如果不是这样你母亲现在已经进了永巷。南宫姐姐下嫁是取大义,于国有功,唯有如此祖母才能借这个理由劝天子施恩减罚,让你不在郅都的挟持下生活。”
刘彻听完陈娇的叙述,几乎怒发冲冠难以自恃,他堂堂男儿,却需要自己的姐姐下嫁匈奴来换取偏安,像他这样一个烈性要强的男子怎么能忍!难怪那些下人都要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的姐姐就要为了自己被亲生母亲像一件货物一样送给匈奴人!
刘彻忽然转身狠狠的踹向身后的矮几,果盘落地,瓜果散落各处。
“阿娇,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刘彻的发髻本就梳的松散,刚才突如其来的发泄之下更有些散乱。
陈娇看着背对她的刘彻肩膀耸动,显然是在自己面前努力压抑着怒火。她一言不发转过身退出内殿,并轻声关上了门。
陈娇没有走远,她立在门边听到房间里传来各种器物落地的声音。她能够理解刘彻的愤怒,伤心,失望和无奈,对这个国家,对他的亲人,当然还有对他自己。
☆、第41章 爱的惯性
一声声的陶器落地声,书柜翻倒声让陈娇无奈,她索性走出德馨殿的正房来到院里。
“小寒,你去告诉沈宫监,德馨殿里所有的下人全部换掉,堂邑侯府最不需要的就是长舌碎嘴之人。”
陈娇站在廊下,轻飘飘的话语偏偏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喏。”小寒不敢多问,立刻去找沈冲。
陈娇身后一名穿青灰色布衣的女孩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她的眉眼超乎常人的细长,姿容平淡,穿着却与其他侍女不同,正是沈冲所说的“礼物”,前次送给陈娇的习武贴身侍婢显星。
“翁主,方才属下从沈宫监处得知最近躬高侯庶孙韩嫣和胶东王侍读张骞都来过,想要探望胶东王,不过被拦下了。”
陈娇点点头,“圣旨如是,侍卫也没有别的办法。命人守着这里,胶东王不喊人的话谁都不准进去,他不想被打扰。”
汉景帝前元八年润六月,是以七月来的格外晚了些,本来今日是七夕乞巧节,父亲因为这个日子特意安排她前来,却不想成了这个样子。陈娇爆无聊赖的在花园里闲逛,想起自己的来意不由失笑。半个时辰之后她才重新回到德馨殿。
此刻的德馨殿已经安静下来,没有再传出摔砸的声音。陈娇推开内室的门,里面已经是一地狼藉。刘彻闭目半仰在卧榻上,一只手附在眼上另一只手滑落在身侧,雪白的衣袖染了艳红的血色。
陈娇的眉心蹙了起来,她缓步走到刘彻身边弯下身轻轻撩开那只衣袖,果然看到刘彻白皙的手腕因过分的摔打被陶片器物割伤,好在并不严重,只是伤口还在不停的渗血。
“阿娇,我很烦。”刘彻没有动,少年特有的声音里满是苦涩。
陈娇对门外的显星使了个就退了下去。
“我知道。”陈娇将榻前的软垫扶正优雅的跪坐下来。
“我是不是很没用……”刘彻的声音越发疲惫无力。
“等你长大了再说这样的话。”陈娇声音平静,“要是那个时候你还是无能为力,才叫做没用。”
刘彻睁开眼睛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望向身边垂目而坐的陈娇,半晌才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阿娇是这世上最神奇的女子。”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陈娇回答。
门外传来显星的声音:“翁主,属下拿创伤药来了。”
“进来。”
显星放下金疮药和绷带自觉出了门,陈娇拿起刘彻的手腕看了他一眼道:“忍着。”
金疮药粉撒在刘彻的伤口上,刘彻当真只是微抿薄唇,待陈娇为他缠上绷带时才道:“这点疼算不得什么,还不必忍。”
这句话说完陈娇又听到一声长叹,刘彻嗤笑道:“比起我心里的疼,差得远。”
陈娇抬头看着他,刘彻所幸起身下榻跪坐在她对面。他拉起陈娇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四目相对:“阿娇,我的姐姐为了我……我的心很疼,你感觉得到吗?”
“我……”不等陈娇回答刘彻就忽然抱紧了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热泪无声的流了出来。
陈娇在他怀中僵直了身体,两世为人,除了前世在景帝的大殓之礼上,这是陈娇第一次见到刘彻的眼泪,温热的,脆弱的,触手可及的眼泪。
“我什么都做不了,阿娇,什么都做不了……”刘彻的声音沙哑中带着呜咽。
陈娇的手有些笨拙的抚上他的后背,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刘彻,只能这样任他抱着。直到她觉得脖颈中已经不再有温热湿润的液体划过。
陈娇将绢帕递给刘彻,刘彻从小要强毕竟为自己的哭泣感到羞赧,接过绢帕胡乱擦了擦脸,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内室安静下来。
“今天是七月七,你记得吗?”片刻后陈娇打破了沉寂。
刘彻愕然抬头,他长得本就俊美,加上年纪不大皮肤细腻,眼眶红红的样子竟让陈娇联想起了红眼的兔子,带着不合时宜的可爱。
“我忘记日子了。”刘彻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难得你还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恐怕连我阿娘如今都没这心思记得了。”
陈娇与他对面而坐,接不上刘彻的话,只能从袖中取出一只梅花小马的香囊挂件递给刘彻:“你的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