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何兴林一行人在别墅那住下。第二天,李可道先生便带他们去见了他的船长朋友。
那也是一个健谈豪爽的英国人,闻听李可道先生讲何牧人这一年来的冒险闯荡经历,不禁对之刮目相看。海洋文明的核心价值之一,就是冒险与开拓,英国作为十九年纪海洋文明的集大成者,崇尚自由和冒险,而何牧人之人生经历,引起船长先生的兴趣,理所当然。
英国船长名唤汉姆,身体粗壮,强悍精明,一双眼睛总是闪闪发亮,像是大海里的星星。这家伙长年漂于海上,经历无数风雨大浪,与海盗作战也是常事,可他听何牧人一人端着枪,就敢直捣雷公岭匪窝,还是激动地夸他干得漂亮。
不出所料,汉姆很乐意地将何牧人留下了。临别时,何兴林心事重重,他语重心长的一再嘱咐何牧人两件事:一是尽快把英文学上口,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吃得这个苦。二是陈麻子的事,就先放一放,不要轻举妄动,给船长惹麻烦。
何牧人则心神不宁地问道:“叔,难道还要回胶园去吗?”
何兴林说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已经打草惊蛇,等我们送李可道先生和郭强上路,我们自然有别的去处。”
何牧人感动的望着何兴林:“叔,让你受累了。”
何兴林苦笑道:“你这话就太见外了。好好干吧,我要相信你会喜欢上这份工作的。”
数天后,李可道先生将胶园转手他人,带着郭强踏上了返伦敦的商船。
不久,何兴林和郭盛也很快的谋到了工作,到一个同乡开垦的橡胶园里做管理。那同乡是琼州府乐会县人,名唤庄昌明,数年前就闯南洋来了,并很快的混上了道,拥有自己的帆船队伍,长年在群岛之间经商,收购椰子和槟榔等诸多特产,到处贸易。后来,这姓庄的老乡,见老外经营橡胶林利润可观,也集资在槟州买了近千亩土地种植橡胶。何兴林前来投奔,他闻听这姓何的后生是个橡胶迷,还跟英国专家学习过种植橡胶的驳枝法,大喜过望,决定给他百分之五的干股,共同创业。
患难兄弟各得其所,此时此景,就像在苍茫黑夜里,望见了黎明前的曙光,何牧人心里不禁燃起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时光似水,飞逝无痕。冬天走了,春天过去了,夏天就来了。这年的夏天,何牧人跟汉姆出了趟远洋,再次回到大马,当他于渡轮上远眺海岸线时,心涌如潮,不可扼止。船一靠岸,他就向汉姆告假,飞一般的跃上陆地,朝大街上飞奔而去。转眼间,他和何兴林将近半年未曾谋面了,得采购些礼物,去找他好好叙一下话。
何牧人到了街市,走了几家货店,东西也买得差不多了。当他情绪高涨的准备离去时,突然发现一个鬼影在他面前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他一下子警觉起来,抽身四处探眼。这一下探不打紧,竟然发现前后左右,有几个可疑的人围着他四处溜达晃悠。
陈麻子!娘的,阴魂不散呀你。何牧人一下子想到了这个烂人,心中不禁一阵咬牙切齿的愤恨。
何牧人心里骂了一通,脑子快速飞转,顿然生出一计。于是,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从容地走出街市,晃晃悠悠地哼着小调,返回船上,把礼物送给了船长汉姆。
“何,你这是什么意思?”汉姆很是不懈。
“中国话,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仅过数月,何牧人竟然操着一口半成不熟的英文。
汉姆哈哈一笑,拥抱何牧人道:“那就谢谢你了,我的朋友。”
何牧人报之拥抱,鞠躬作揖,迅速离去。
他登上船舱顶层,架起望远镜向岸上远眺,发现跟随他的那几个可疑人物,像无头苍蝇似的,在码头上到处乱转。他们时不时的朝船上张望,又迅速碰头,不知说什么,好像狼闻到了肉味,不舍离去,就蹲在地上抽起了烟卷。
何牧人望了半天,却不见陈麻子的鬼影。他心里不禁冷笑道,谁搞谁,还说不定呢,这次我搞不定你这白眼狼,老子不出洋了。
就像狡猾的猎人,等候着狡猾猎物的出现,一晃一天就要过去了。
黄昏的码头,人行稀落,蹲守码头的那些可疑人物,突然涌动聚集,走到远处迎接什么人物。何牧人心头一紧,架起西洋望远镜,这下子,他仿佛是看到了大野猪隐没的影子,激动得上下都不禁颤抖起来。
陈麻子终于现身了!
多日不见,陈麻子似乎比以往更来得神气。他斜身立于众人中间,坦胸露背,那瘦猴的身骨,历历在目。他不知说着什么,留下三个人,剩下的被他挥挥手,就带走了。
好东西就这样在眼皮底下看他溜走了?何牧人急了。
可过了一会儿,何牧人心顿然炸开了花儿。原来,陈麻子并没有走,而是带着他的狗腿儿,钻到了码头边上的一家酒馆饭店去了。
看样子,他们吃饱喝足后,肯定会有大动作。想到这,何牧人兴奋极了。娘的,老子今晚一定要干一个漂亮仗。他心里想着,又举着望远镜望了一会,突然撤下,悄悄下船。他跑到船后,四处望望,见没人,身子一闪就潜进了水里。接着,只见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游离大船,在距离大船数百米外的海岸上,迅速地跳了上去。
天慢慢地往下黑,黑,黑成了一团糊涂。陈麻子一团人在小酒馆里喝得兴高采烈,仿佛有天大喜事。那猜拳声,喝彩声,远远传出来,搞得潜伏不远处的何牧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然而他依然一动不动。狩猎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觉得住气。
突然,只听见陈麻子拍着桌子叫道:“兄弟们,咱们今天喝就点到为止,千万别把事误了。”
其他人一听,都搁下酒杯。陈麻子接着叫道:“等我们搞定那小子,哥再请众兄弟一醉方休。”
众人情绪兴奋,齐声说好。陈麻子接着压低声音道:“这姓何的,跟我较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回回都叫它逃脱了,命可比九尾狐狸还长。所以今天大家都不要掉以轻心,搞死他,老子了一桩心愿,拜托各位兄弟了。”
众人借着酒气,低声齐吼:“陈哥放心,今晚一定让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酒馆外,是一片杂草芦苇。何牧人像只蜥蜴一般,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从里面传出来的话,他听得一清两楚。眼里都快要冒火了,握枪的手都在颤抖着。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经进入临界状态了。
众人说完,陈麻子突然低声音,吱吱吱吱地说着什么,何牧人竖直了耳朵也听不到里面在谋划什么。过了好久,只听见一声好,众人就散了,都走出酒馆,各就各位去了。
夜色仿佛带着血色,慢慢地拉下了帷幕。何牧人见小酒馆无声,略抬头朝里望去,你猜他看见什么了?隔着那数尺远的地方,他竟然望见了陈麻子一个人,赖在酒馆里一个人喝着小酒,剥着花生米。
这个天大的发现,让何牧人有点昏眩。他擦了擦眼,确定里面的人是陈麻子,心情不禁涌起万千激动:感谢列祖列宗,让我终于逮到一个绝杀的好机会。
何牧人借着夜色,一跃而起,贴到了小酒馆外头的墙壁上。他斜着眼睛瞄了酒馆里面,这倒霉的地方似乎生意不是很好,除了陈麻子,也看不到酒保,其他人都真他娘的见鬼去了。
看来,天要丧陈麻子了。
何牧人心里一阵燥热,喉咙干渴。突然,他正过身,正对着窗棂,崩崩地朝陈麻子紧开了两枪。枪声似雷,滚过寂静的天空,陈麻子还来不及知道怎么回事,突的倒地了。
正当何牧人正要补枪,正在门外徘徊的两个狗腿子一跃进门,一眼看见发枪的何牧人,急忙还击。接着,陈麻子其他跑远的狗腿子闻枪声也赶来助阵,朝天鸣枪,崩崩崩的乱枪,彻底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何牧人见大功告成,无心恋战,迅速后移,跑进了芦苇荡。紧接着,身后响起了追杀的枪响,扑扑扑的打在芦苇上,他则猫着腰,借着连绵的芦苇,一口气跑到海边,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何牧人正在寝室睡大觉,汉姆急冲冲地走进来,见到他惊叫道:“我的天,你竟然还在。”
何牧人似装迷糊,不懈地望着船长先生。
汉姆摊开双手道:“但愿你还能睡到明天。”
何牧人继续装糊涂道,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汉姆又焦急又无奈地说道:“昨晚码头上有一场枪战,难道你没听见吗?”
何牧人迷惑地摇摇头。
汉姆接着说道:“一早上有人告诉我,其实码头那些人本来是冲着我们船上来的,没想到他们就先被干掉了一个,撤退了。”
何牧人脑袋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失声叫道:“真死人了?”
汉姆叫道:“死人了。上帝保佑,死的不是你。”
何牧人还是假装不懈地沉默着。
汉姆似乎有些恼怒了,说道:“何,你别装了。我什么都知道了。那帮人是冲着你来的,告诉我,你是不是先下手为强了?”
何牧人不知如何应答,一时还木着。
汉姆也不客气了,叫道:“不管这事跟你有没有关,反正你都不能在这里呆了。”
“啊!”何牧人张大了嘴巴,他想解释什么,汉姆大手一摆,叫道:“你今天就得走。”
何牧人激动的脸现出一片暗淡,愣了一下,也不想说什么了,说道:“好吧,我走。”
说着,他起身,就要收拾东西走人,只见汉姆摆摆手,说道:“何,估计你误会我了。我是叫你离开这里,不是要你走人。”
何牧人抬起头,木木地望着汉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汉姆见状,这才缓缓地说道:“你先去我家呆一阵时间,如何?”
“为什么?”何牧人脱口而出道。
“汉姆摊开两手,耸耸两肩:“我想我需要你帮我看守一下家,因为我有要事要跟夫人回英国一趟。”
何牧人眼里闪出感激的亮光,上前握住汉姆的手:“芝麻小事,愿为您效劳。”
汉姆微笑,摊开拥抱,何牧人上前,紧紧地与他相拥。他是为陈麻子的死而激动,为了这一天,他付出了多少辛酸与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