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城再也没有白雪的痕迹,它光秃秃地屹立在北方,空中的阴霾无形中形成一道黑色结界,纵使光明再怎么钻也无法穿透,它笼罩在北凉城上空,也无风雨也无晴,有的只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从鬼门关大开之后,官府与木王府合力在凉城中线设置了一道防线,以分割南北不让鬼气泄露,并由木王府派遣禁卫看守,生人勿进,闲人免进。
江城在防线十里外的一处破屋中停下脚步,小半个时辰后于邯,柳扶苏,狄云枫几人相继会和。
“如何了?”柳扶苏下马询问江城。
江城倚靠在门口,红眸望北,淡声说道:“我的人无法渗透,最近也只能安插在三里之外,再近一步都会遭守卫发现。”
“看来木王爷知道会有人造访,早早做了准备,”柳扶苏说着又问身后于邯:“那你的人呢?”
于邯摇了摇头:“你瞧防线上那秘密麻麻的守卫,火铳,车弩,大炮,全全都拉了过来,蚊子都莫想要飞进去,更何况是人?”他又笑了笑,倒没什么失落,只是道:“还真被你说中了,我们连北凉城都进不去。”
柳扶苏神色凝重地望着北凉防线,坚定道:“可以进去。”
于邯道:“你有办法进去,他们也有办法将我们赶出来,甚至他们若心黑上一些,将我们围剿在北凉城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就试试看,看谁杀谁。”柳扶苏沉着脸色,脚下轻功一使,飞檐走壁,率先进发北凉城。
“我们为何不乘马去?这样倒显得更真诚些。”狄云枫轻抚着身旁的马鬃道。
于邯叹道:“我也想以一个朝廷命官的身份去造访木王爷,可北凉城已经死了,活物进去都得死,包括你身旁的那匹马,”他也爱怜地抚着自己身旁的马儿:“敏敏从小到大都未曾送过我礼物,这匹马倒是第一次,所以我舍不得它死。”
“敏敏?”狄云枫斜眼瞥了瞥于邯。
于邯道:“就是你客栈中风华绝代的于姑娘,她小名就叫敏敏。”
“跟上了。”江城先行一步。
“你与于姑娘是亲生兄妹,为何要反目成仇?她来飞雪楼做歌姬也有段日子了,沦落风尘。”狄云枫边问着,边使轻功跟上前方江城。
于邯动动脚步便跟上狄云枫,听他长叹道:“是一些家庭的原因,女孩子嘛,都有些感性,依我母亲些,自从母亲意外死去后,敏敏就与我和父亲决裂了,呵呵……其中可有言不尽的伤恨愁绪,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的,”他幽幽一叹,叹尽了世道无常: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朝廷,己不由身……”
狄云枫不愿再去揭人回忆的伤疤,趁着十里距离还远,他又问道:“于大人虽是京城的禁卫统领,那可否知晓一个叫宋达的人?满口脏话,但话糙理不糙的汉子。”
“宋达?禁卫黑麒麟,官衔小我一品。如何了?”于邯稍有些惊。
狄云枫摇头道:“没什么,是他抓我去参军的,我就闲的没事,问问。”
于邯含笑,瞧着狄云枫的背影甚有一丝敬意,他由衷道:“从见你第一眼起,我认为你不过是替柳扶苏摆幌子的人,但自从昨夜你入门后走至第一席位,张显君子之仪,那时我才对你刮目相看。”
狄云枫谦虚道:“我哪儿敢与你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相提并论,我只是一介草民罢了。”
“大人物?我实在不知你是在损我还是夸我,”于邯摇了摇头,又道:“像柳扶苏,百里孤这种挥挥衣袖风云涌动、跺跺脚地动山摇的,才真正配得上是大人物。像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在替朝廷卖命的罢,”他一番苦笑后才如实说道:“我不会告诉你,我堂堂麒麟禁军之首,官衔却只有四品,比曾是密卫首领的江城还要低上一品,呵呵……”
这倒让狄云枫惊讶不小。设想以于邯禁卫统帅的身份,不说正二品官衔,三品至少是有的吧?他低声疑惑:“武炼巅峰的高手在庙堂之上竟这么没有地位么?”
于邯沉默良久,悠悠叹道:“白老板腰缠万贯怎知我们这些当差之苦?”
狄云枫摇了摇头:“于大人言重了,你就算不是大人物也要比我强上太多,我不过是个暴发户罢了。”
于邯又叹:“你外地来的自然不懂本地秩序,在其余五界大能者可呼风唤雨,叱咤风云,但在真武国,呵……”他笑得实在轻蔑:“有钱有势方可在真武大地上为所欲为。”
这点倒与人间极为相似。
“朝廷生怕侠以武犯禁,故武官在朝廷的地位很低,就连神威无敌的魏将军在朝廷中也要比宰相和御史低上那么一个档次。抛却一切的对比,你会发在朝廷中永远只存在于两种人,一种是指使他人之人,另外一种则是被他人指使之人。带刀侍卫的使命就是被指使,戴帽高官的使命就是指使别人,”于邯辛酸地眺望着前线的北凉城,淡淡道:“若朝廷是个好地方,各大山门世家早就被招安,哪儿还会出现如此动荡的江湖?”
“你这么说起,我好像从眼前看到了实质性的东西,”狄云枫也仰起头,目视着防线之后的北凉城,木王府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身为世家又为朝廷效力,备受冷落千万年,还看今朝,满城死士白面无相,寒风飕飕与无垠阴霾下有道不尽的阴冷空虚。
至此,深深地印证了“物极必反”这么个道理,同时也无情地揭露了世家依附朝廷的残酷结局。
狄云枫曾记叶尘说过:在真武世界中,像关石老人这样武力仅有人脉的智者,可与武巅
高手平起平坐。在仙界中完全不可能实现。
仙界之人皆自以为是,与茹毛饮血的洪荒时代差别仅在于衣着光鲜,谈吐优雅,容貌靓丽。他们遵循的道理只有一个弱肉强食。
弱肉强食乃恒古不变的生存法则,真武界也一样,只不过武人在吞食时会考虑吃法,是清蒸或是红烧,喜欢讲究。而仙界之人一口囫囵吞下,只消化其用,并不会在意口感。故仙界之人大多清高自傲,不食人间烟火。真武界的人虽也能辟谷,但他们更偏向于享受。
种种的文化差异,让仙武之间偏见像雪球一样越变越大,直至当前的空前矛盾。武修嘲笑灵修为“白人”,灵修则称武修为“武蛮子”。
真武国是凡人的延伸,大到君主旧制,中央集权,小到家族传承,长辈为尊。如此一来,能力在权利面前还得俯首称臣,武力在辈分面前始终要低下头去。
仙界是凡人挣脱束缚的集成地,遭金色雷劫轰顶后再无私的人也会变得自私,能力凌驾于悲愤与权利之上。
在真武界中,侠以武乱禁,儒以文乱法,娼以淫乱伦,幼为老不尊,人以下犯上……坏事会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广为讹传,癞人懒汉以歌谣的形势传遍大街小巷,甚至有文人写成怒书遗臭万年。
凉城老妇会破口大骂青楼姑娘为狐狸精,青楼的姑娘只能掩面过事不敢反驳。这大致就是真武国的风气的最清晰表现。
在仙界中不存在什么大侠客的传闻,若是有也是个荒唐的笑话。
仙界很少会有传出什么流言蜚语,若是有也会因人的能力而被摆平。
仙界没有江湖,若是有也是笼统不清的。
……
真武江湖快哉却被世俗左右,仙界羽林逍遥则被能力践踏,就算是旷世大儒只怕也无法分辨这两个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
经与于邯这么一番交流,狄云枫竟开始慢慢地厌恶起这个所谓的江湖,他迫切地想要去仙界看看,即使自己要找的女人不在那里也想去长长见识。看看仙界的羽林究竟与真武有何不同,去对比对比仙武两界到底哪个更肮脏……
几人不出意外地被木王府禁卫军拦在了防线以外,好说坏说都不让靠近半步,最后禁卫似发了火,几千人亮出兵器并做驱逐之势。柳扶苏为避免碰撞,只好叫几人往后暂退了几十步。
木王府应是铁了心不让几人进去,光是一条短短地警戒线,自西向东屯兵足足有五万!火铳,大炮,炸药应有尽有,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些剑拔弩张的禁卫都不是人!
清一色的血衣白面,双眼无神,四肢僵硬,口头只有三句话,一句:“闲人勿进”一句:“不得入内。”“另一句擅闯鬼城者,杀无赦!”
狄云枫用神识将守卫的傀儡都过了一遍,可见边防拢共五万三千人,其中达真武境有三百余人,天脉三千人,剩余的皆有死脉以上的武力……
如此强大的阵势,柳扶苏也只能干巴巴地瞧着,无可奈何。
“咚咚咚……”一阵浑厚的钟声从北门悠扬响起。钟声很缓很缓,几人心脏的跳动仿佛都随着钟声缓慢下来。
那么钟声若停,心脏是否也会停?
“你们看!”狄云枫指着防线下的禁卫惊呼道。
原本剑拔弩张的血衣禁卫纷纷收起兵器,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走。”柳扶苏话出口时已化作一道疾风往防线冲去。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却也知晓时间紧迫,江城道:“听柳琴师的错不了,走吧。”三人似箭,冲破防线!
“咚咚咚……”钟声镇魂,一干禁卫军竟对穿越防线的人无动于衷!
渐渐。
最后一道钟声余音消散。
随着钟声停止,禁卫军也停止了动作,他们又开始各就其位守护防线,全然不知发生何事。
柳扶苏挑了处荒废的楼阁,仅开一扇窗,等入城的所有人都进屋后才重重地将窗户掩上。
狄云枫轻呼道:“方才我心头判别那钟声在下达命令,还魂之尸排兵布阵,以为要对我们发动进攻了,没想竟然是放我们通行。”
江城望着柳扶苏道:“柳琴师执掌神乐数万年,撞钟声也在七律音中,难不倒他。”
柳扶苏点点头:“不错,方才那钟声敲的是镇魂。”
于邯分析道:“也就是有人在暗中帮我们?”
江城道:“这已算不上暗中帮忙,已是光明正大的帮我们了吧?”
狄云枫轻叹道:“会光明正大帮我们的,除了商囚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于邯又道:“他光明正大地帮我们还不如偷偷摸摸地帮我们。这下木王一定猜到我们借镇魂时刻混进了北凉城,他一定会遣禁军在城中四处搜寻。”
于邯话音刚落,“哒哒哒……”一阵整齐地踏步声在小楼外响起。
“嘘……”江城嘘声,悄悄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斜着眼往楼下瞧去,暗夜之中,一列三十人的禁军队伍从楼下巡过,每一个小队都有两到三名真武境的高手领头。
江城轻轻拉回窗,沉下脸色道:“这下就很麻烦了,我青衣楼‘绝’字杀手只有十三人,行动起来很吃力。”
“我们有行动?”于邯忽而问。
他们这才意识到,根本就没有行动计划!
“行动计划很简单,”柳扶苏轻轻将窗户推开半截,再确认楼外无人后才将窗户大开,他指了指钧天楼上的长明灯:“将那盏灯砸了,木王自会现身。”
想砸灯就得上钧天楼,上钧天楼就得进木王府。进木王府一定比进北凉城还要困难。
“去哪里可以找到商校尉?”柳扶苏回首问狄云枫。
狄云枫思绪了一会儿才道:“我想商囚这个时候一定在幽魂客栈陪着十一姑娘,我们也许可以去那里找找看。”
“好,那你带我去找商校尉,”柳扶苏又道:“于邯与江城各自领着手下将木王府看紧,记住,千万别暴露了目标,等商校尉回来,想法子领我们一齐进府。”
于邯点头以示同意,江城则稍有担忧:“商囚再怎么说也是木王府的五世子,他信得过么?”
“他若信不过,又何必撞钟帮我们进城?”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瞎乱猜疑谁也没必要,这几位武炼巅峰的高手皆为说干就干的行动派,他们的心早已蠢蠢欲动,刀剑也早已饥渴难耐。
江城不再多言,冲身后门客比了个手势,发下,轻吐一个“散”字,青衣影如流水钻出窗户。
“怪不得青衣楼这么猖狂,一个个本领可真不小。”于邯冲柳扶苏微微点头:“那我们也走了,你们小心。”话毕,携一众密卫挥挥袖口,化身一只青鸟飞出窗外。
“啧啧,真武界果真是卧虎藏龙。”狄云枫由衷感叹道。
柳扶苏道:“于邯的武道与大部分人都不相同,传闻他的生母是妖精变的,妖武同修,变化无常,他是人还是妖至今我都不清楚。”
狄云枫自信道:“她母亲一定是个狐狸精,否则怎会把他和他妹妹生得这么漂亮?”
“于邯的一生也很悲惨,你莫拿他开玩笑,快带路去幽魂客栈,否则巡城的禁卫添多之后行动会更加麻烦。”柳扶苏催促时自身已踏上窗沿,狄云枫赶忙将他拉着,并变化出两道隐隐泛光的符印,递过去道:“掐碎这个隐身符,会沉息半个时辰,只要动作不大,从这些傀儡面前经过都不会被发现。”
“仙界的东西在这里倒是起了作用,”柳扶苏接过符印一把掐碎,身影陷入无形,气息薄弱得与流动的空气无异,感受奇妙变化,他忍不住赞:“你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小玩意儿,大作用,但始终上不了排面,这些傀儡没有感官,因人而异嘛。”狄云枫笑了笑,摇身一变匿去身形。二人不再耽搁,化作一缕清风往北门飘去。
幽魂客栈,没有幽魂。
鬼门开关后,极阴之气如洪流倾泻,致使关口方圆百里内皆弥漫着一道阴阳红绿的混沌之息,能眼观却无法触及,莫说生人勿近,亡灵也无法长存!
“有蹊跷。”狄云枫站在幽魂客栈前,皱眉道,眼前客栈的规格一点儿也不曾变化,昔日他挂着的满堂红大灯笼一个依旧随风飘扬,客栈外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像是知晓有客上门刻意清扫过一般。
“这里的确太干净了,连幽魂都没有一个的客栈还配称得上’幽魂客栈‘这四个字呢?”
柳扶苏上前“哒哒”轻敲响客栈大门。
“也不能这么说,十一姑娘还住在里头,商囚又是个心细”
“!”未等狄云枫说完,大门被人拉开。
商囚含笑站在门口,热情相迎:“你们来了?快进来坐。”
狄云枫趁着商囚转身引路,连忙冲一旁的柳扶苏使眼色,对唇语:“假的。”
柳扶苏微微点头,商囚的性格与神态实在太特别,光是他那双死鱼眼就是他人临摹不出来的。
这人是假的,假的太彻底。
柳扶苏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示意将计就计。
“商兄,十一姑娘呢?怎不见她出来迎客?”狄云枫刻意发问。
“她近日有些不舒服,不易出房。”
“哦?都卧病在床了,那当是很严重了,我正好是妇科大夫,让我去帮她瞧瞧?”
“不用不用,你是客人又怎好意思让你去问诊,她在休息也不好打扰……”
“喔……”狄云枫用神识将客栈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哪儿有什么活人的身形?
商囚领着二人走至大堂,安置坐下并交代一声:“你们先坐,我去替你们倒茶来。”说完便自顾退去。
见商囚走远,狄云枫才小声道:“这人一定是傀儡,商囚绝不可能亲自给别人斟茶倒水!”
柳扶苏摇头,轻声细语:“他就是商校尉,只不过遭人陷害,制成了傀儡。”
“什么!那他”
“嘘!莫激动,一副真正的傀儡不仅要炼尸亦要炼魂,商校尉才归来一天绝不可能被炼成绝对傀儡,他现在充其只是遭摄了魂魄,控制了行动与言语。能救。”
两字“能救”足以让狄云枫放一百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