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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川牌与人生
    “老板,明天早上的羊肉格格,有没得。”
    “不用说,准备了的。”
    这一喊,我精神为之一振。这可是好久没吃过的美食了,我口里居然有涎,尽管我现在基本已经吃饱了。
    羊肉一定要用山羊,那才是最正宗的巴山味道。我父亲,当年为了给我准备打亲家的钱,就是靠养山羊。山羊寄托着他对家的希望,寄托着他,作为一名父亲,对儿子的爱和责任。
    那山羊,吃是巴山的嫩草,长得慢,因为它要积累时光,积累着放羊人的情感。我父亲当年,以残腿放养着它们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幻想。
    他在幻想,儿子从部队回来了,要带个媳妇上家门,她不一定很漂亮,但能够叫他“爸”,她不一定很贤惠,只要不嫌弃这个贫穷的家。
    他要的尊严,其实很低啊。他只要努力做一个父亲,甚至能够努力做一个爷爷,人生就算成功了。假如卖羊后,能够给媳妇一个见面礼,给亲家一个彩礼钱,别人不嫌弃,他就满足了。
    他肯定也幻想过,当自己有孙子孙女时,用卖羊的钱,给孙子孙女红包,给他们买衣服买玩具,那就是他一生中所能想象最美好的生活了。
    他是不是在放羊的山坡上,也像我小时候一样,看看天,想想白云或者大山那边的情况。想让白云或者鸟儿给儿子捎个信,要他一人在外面不要慌。爸还有十几头羊子呢。它们在吃草,它们长大了,就是钱呢。
    最后,他却惨死在自己的希望上!
    羊丢了,希望也就丢了。希望丢了,人也就活不成了。
    伤感是伤感,但是巴山的羊肉真的是好吃啊,瘦的部分筋道,有嚼头。肥的地方不油腻,很新鲜。格格是穷人的做法,不敢蒸多了。还要和上葱姜蒜和各种香料调味品,既然是最好的肉,得用最好的作料来搭配,不然就是暴殄天物了。
    文火慢蒸,让它酥,让它发出温和的香味,打开盖子时,撒上葱花和香菜,那肉颤动着放在你面前,你就无法控制了。
    明天,我不准备到机场了,我决定,把我父亲没吃过的家乡美食,或者说他舍不得吃的东西,都吃一遍。替我爸在重庆,这个他所认为的最大的码头,把所有见识都看一遍。如果今后,我求了神仙道,来到阴间,看到他,可以给他慢慢说呢。
    吃过晚饭,我漫步在长江边上,听汽笛、看轮船、看妹子、看灯光。没有忘记看高楼,但我没戴草帽。不要说晚上没人戴草帽,就是白天,重庆也基本没有戴草帽的人呢。
    爸,你被人骗了呢。重庆的街上,捡不到草帽呢。
    上坡下坎,跟我们山区一样,这里只是梯子多,石梯子,比我们县城还整齐,还高得多。幸亏是我一个人来了,爬上去不累。爸,你要来了,跛着腿,我还要背你,没办法爬上去了哟。
    解放碑,人民公园,都在山上,那上面的建筑好多年了,都是琉璃瓦盖的。琉璃瓦是什么呢?你不晓得哟,你没见过哟,我到时见到你,怎么形容呢?瓷碗你见过的,你把它叫细料碗,是相对于我们家用的粗碗说的。其实你不懂呢。瓷器是白泥烧成的,上了釉的。我们家用的粗碗,其实只能叫陶器,是砂土烧成的,没有上釉呢。
    什么是釉,我跟你说不清楚哟。你又没读过书,爸,现在我比你有见识,你应该听我的。但是,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呢?
    重庆的夜晚有独特的魅力,主要是山水灯光给人以立体的感觉。三维图像总是比二维图像生动得多,让你能够准确定位自己的立足点。
    有时站在窗户前,会有一些幻觉,觉得世界是围绕着我在忙碌和转动的,那种感觉,如同神仙。
    也许,在二维世界生活久了,碰到一点生动,就澎湃起来,我又开始走神。我的思维活动,平时都是以逻辑为基础的。逻辑的思维,大不了就是条件和结论。我所学习过的周易思维,也大不了是矛盾和阴阳,都属于二维层面的东西,比较枯燥。
    这个世界却是三维的空间,我们的思维少了一个东西,这是不是我们不能准确理解世界的原因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应该加入什么东西呢?
    我们的思维中,除了后天训练出的逻辑思维,估计还有一个先天的东西,那大概属于直觉那类的,没逻辑,但有时也能作出判断。
    把直觉这个变量引入逻辑思维或阴阳思维中,是不是可以建立完整的全面的三维坐标呢?
    突然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这就是直觉,我在山上,在风口,应该加件衣服,或者是关窗户了。
    第二天早上,我没吃宾馆提供的早餐,直接下楼,去找昨天晚上瞎串的那家店子。结果一来到路边,就有点懵了。这里没有东南西北的概念啊。
    在重庆,你要问路,别人不会给你说,往东多少米,过几个路口。别人往往给你说,向左走下面有个梯子再向右拐,有棵黄桷树,就到了。
    这种立体指路法,是三维的,习惯了二维地图的平原人,还真不太习惯。
    借助参照物也是认路的方法,但晚上的参照物及境况是灯光下的产物,在白天,就失效了。怎么办?只能依靠直觉了,昨天晚上的思考结论,加入直觉,直接进入三维世界。
    加入回忆,好像有个上坡,好像有梯子,好像附近有个理发店,对了,那理发店飘出的味道,洗发液的香味,比较冲。对了,还有一种味道,复合型的肉香。
    这不是吗?找到了,就是昨天晚上那家店。离它五十米,我就闻到了羊肉格格的味道了。
    点了一盘羊肉格格,外加一碗稀饭,这就齐了。当新鲜的香菜被下面的滚烫的羊肉熏出一种复合味道时,你就明白那味道的诱惑了。
    我仔细辨认这味道里,好像有八角,也加了料酒,还有些许桔子皮,造就出一种复杂的状况,让我印象深刻。
    川菜是唯一以复合味著称的菜系。复合味,如同人生,总是酸辣麻甜涩,一齐向你袭来。穿透时间的顺序,一齐展示在你面前时,时间被浓缩了,你在咬下它第一口时,仿佛就品尝到整个人生。
    重庆就是一个充满复合味的城市。如果说它留有乡村的痕迹,没问题。它本身就在山上,而长江弯曲、岸石灰白,还处于自然的状态。水与山的结合部,基本也有原始的沙。不像我在武汉或者上海看到的江,江与岸的结合部位,都是人工修筑的堤坝,早就没有自然的痕迹了。
    但是,它又是个城市,或者说,是中国人口最多的城市,一个建在最乡下的城市。它本来属于四川的,但它又从来没真正属于过四川。
    四川简称蜀,但重庆属于巴。重庆人对成都,既爱又恨,已经好多年了。这是一个不服的城市,它总是游走在四川与长江的边沿。说它是一个长江的城市,也不太对,武汉才叫江城。但它的脉络总是与长江有关,所以叫大码头,以朝天门为中心。它还有另一个脉络,那就是山。
    这里的人,也有复合的特点。既有城里人的洋派,也有山里人的直率。
    洋派倒是很直观,看建筑看车子,都是好东西,新潮而壮观。但还保留些吊脚楼,一些石梯子,总算是依山傍水,最古老的自然了。
    这里的姑娘很敢穿,虽然初冬的重庆不算很冷,但毕竟把雪白的大腿,明目张胆的露出一截来,不是挑衅小伙的目光,就是挑衅季节的风霜,款式与广州香港接近,可以算是洋派了。
    但说话做事,却保留着山里人的勤劳了凶悍。这里的姑娘美如水,但你真要摸错了地方,会如同鞭炮,当场就给你炸响。山城的云雾,成就了雾都的名气,搞得跟伦敦一样,仿佛高大上。但水气充足,也算是天然的保温剂,云雾遮太阳,也算是天然的防晒霜。如果按同样的皮肤质感来看,你估计一个重庆女性的年龄,恐怕是要上当的。你以为她四十岁,估计已经五十几,退休带孙子了。
    一般来讲,姑娘如果火爆占强的话,当地的小伙应该是以阴柔美取胜,如同丽江传统的东巴族,母系社会的传统就是这样。但是,重庆的小伙不是这样,虽然个头不大,但彪悍的性格总是明显,他们吸引姑娘的绝招,体现在幽默上。
    前两年有个电影火了,叫《疯狂的石头》,我觉得它是中国拍得最好的幽默片子了。但在此之前,还有《山城棒棒军》,那苦中作乐的本色,也有些影响。如果再往前看,所谓《哈儿师长》也有原型,据说,这里的人幽默,是生下来就有的。
    我也算是巴山人,这种幽默已经不在我身上有体现了。如果我能够轻松幽默,也许妍子或者小池,总该陪我一生了吧。
    也许,我是被过于贫穷的生活压垮了思想,压垮了情绪,我没有勇气,轻松地面对自己。
    节奏感,是重庆与成都最大的区别。江水奔腾而下,不搞快些,追不上船。更重要的是,山里人的勤劳,不快些,找不到活路啊。
    果然附近有个黄桷树,树下有个茶摊子,也有几个已经吃饱了早饭的老人,在这里聚集。他们晨练人家伙也五花八门,但大都散放在一边,根本不担心被人拿了。这黄桷树就是他们的家,儿时就在这里玩,放心才能安闲,目前,他们在喝茶。
    我也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这是熟悉的竹椅子,不是可以躺下那种,是比较小的,但有半截靠背,一个小桌子,围着五六个竹椅,比较散乱,也算是自由。茶是盖碗茶,碗是青花碗,重庆有瓷器口,它不生产瓷器,它那里只有,瓷器的搬运工。长江大码头,拉来了全国的好东西,这碗也算是外来货,我总感觉有景德镇的影子。
    重庆的茶摊与成都比较起来,位置比较小,格局比较散。本来山城,平地就不多,有个树荫,就可以了。
    几个老头,就在我身边喝茶打牌了。他们打的是一种古老的川牌,其实,我在外省也见过这种牌,长条形的,纸牌两端有红黑的点。所谓天九地八人七和五还有幺,这种组合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一套理论。
    天地人,在易经里,是最重要的概念,八个基本卦里,都是三个爻,代表天地人三才。天地人相和,才是大吉大利之象。这里的主牌按这种套路设计,肯定是受了这种影响。
    况且,天为最大,与九点相配,因九五,就是中国最大的数了。乾卦为天,为至阳之卦,所以与九配,九是阳数中最大的数。在古代对八卦,给爻取名时,比如最上面一爻是阳爻,就叫它上九。上是最上的意思,九是阳爻的意思。
    阴爻数为六,偶数。如果最下面一爻是阴爻,就叫它下六。当然不是下流。
    天地人和,分别配九八七五,注意,地数为什么配八呢?因为它是阴数中最大的数,地属坤,是至阴之卦,所以配最大的阴数,所以叫地八。
    人要阳刚,和要主动,这都配阳数。但提前摆在面前的二六等双数牌,是你的基础,它属阴。
    阴阳配合出一套打法,简直就是易理的数学运算了。
    最有意思的,莫过于它的幺了。这相当于群众,与单纯的九八七五点,可以与天地人和配合的牌一样,都是配合型。但这可以与正牌配合的九八七五点属于人才,可以为当官者用,与领袖配合时,它是强势的。即使不与领袖配合,它们也可以单独出现,在关键时刻,也会起作用。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关键,你得是人才。
    幺就不同了,它不能单独使用,只能与相同的牌成双成三的合出,才能有效果。也就只能算人口了,群体的力量,才能搞成事情。
    而这最低端的人口,可以联合的对象,也很狭窄。高端的领袖看不上它,它当友军的能力都没有。不相同的它又配合不了,只能找自己一娘生的兄弟出来,才有可能成事。
    这与我们社会的状况太相似了,如果只是人口,连当配角的机会都没有。如同我们一生务农的乡下人,根本没资格在城里来,被剥削的资格都没有,老板看不上。
    人口要做点事,就得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了。古人激励到,兄弟同心,其得断金。我没有兄弟,如果不把自己搞成个人才,恐怕连做成一件事,也都困难了。
    不对,二娃好像是我兄弟。但是,二娃也是个人才。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跟着哪一个领袖。是天地人和的哪一家,势力壮不壮呢?
    人才之间虽然不同,但是可以配合的,只要有领袖出现,这也符合社会规律。比如,人牌配合的七点,就有二五和三四两种组合,这二者都可以毫无违和地团结在人牌之下,组成一股强大的势力。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难道君子,也指人才?
    细看这四个老头,他们游戏的方式也很有讲究。打牌总是三个人打,总有一个人轮换着闲。从娱乐角度上讲,轮着闲的人,可以上厕所可以有空抽支烟喝个茶,显得比较轻松。从人生讲究来说,四人代表四季,一年忙到头,总得有个农闲,可以轻松整理自己的身心,享受人间的快乐。
    在我们农村,那就是寒冬来临时,人们大多在家,没那么忙了。在平时,就是下雨天,没办法出坡时,就关照关照孩子,整理家务。
    生意不好盘柜台。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一个道理。
    但从人类历史的大格局来看,道理也是相通的。如果把人生当成一个游戏,在游戏中的人虽然占大多数,但总有少数人游离于游戏之外。
    游离的人,要么是没资格参加游戏,要么是享受作为旁观者的清醒。
    旁观者清,就是指的这人。他看了三家牌,对谁输谁赢心里门清,但就是不说。天机不可泄露是这个意思吧,算命的预测大师说,善易者不卜,也是这个意思吧。哪里是不卜,早已看得很明白了。
    明白人不说话,他只是享受这种清醒,还有这种清静,所以变得很轻松。
    那些隐士,是不是也是这个目的呢?我是说的真隐士,凭什么就孤老经荒野了呢?他们估计也有快乐,就是享受这种轻松和清醒吧。
    陶渊明是主动不玩的,他是不是也轻松呢?
    我现在最大的疑问是,这牌是谁发明的。这肯定是一个智者,想大家在娱乐中,体会人生。但是,这些玩牌的老人们,人生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但他们打了一生,哪个在这样想呢?估计,大家都浪费了智者的苦心经营。
    又有一桌支起来了,也算是老人游戏。我看茶馆提供的这牌,几乎都是一个牌子的。那牌叶子上,都有一百零八位水浒英雄画像,看样子,这种英雄,在重庆人心目中,很受欢迎。
    我想起来了,自己这一天来的感觉,重庆的特色是什么呢?草莽!
    这是一个崇尚草莽英雄的地方,与码头文化有关。如果说武汉上海也是大码头,但上海人靠智力算计,武汉人靠势力压迫,而重庆人,靠的是草莽血气。
    这里的人崇尚草莽,在他们的食物就看得出来。那火锅容纳百味,味道刺激,无一调料不可以加,无一食材不可以涮,不讲究,就是它最大的特色。
    如果说川菜是复合味,那只是味道的复合,调料的配比。但重庆人做到底,把食材本身也复合了。下料凶狠,食材杂乱,所有人都体会得到,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这不是土匪吗?重庆人爱的就是这个。
    其实火锅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在它出生时,就比较低贱。它是码头纤夫,捡来别人不要的内脏,为了去除腥臭,下了猛烈的作料。但就是这不登大雅的吃法,却风靡了整个中国。这是草莽的胜利,它鼓舞了重庆人。
    对火锅的挑战从来没有停止过,曾经有段子说:火锅容纳百味,目前看来,唯一可以挑战它的,就只有肥肠。曾经唐肥肠从重庆出发,也在全国开过分店。
    草莽就是不服的,酸菜鱼出来时,在高楼上挂起巨幅标语:酸菜鱼,要打败不可一世的火锅。
    这就是草莽的性格,不管成败,只要你有勇气搏一把,重庆人都尊重你,你是英雄。
    在今天这个智力胜过体力的时代、理智大于感情的时代,草莽精神为什么会在重庆保留下来?
    估计与两个因素有关。一个因素,因为这里太苦,大家必须勤快必须拼搏必须有战胜困难的勇气,没勇气的人,看见那连绵的高山,连翻越的勇气都没有。看见那滔滔的江水,你不敢上船,怎么生存?
    重庆人看不起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当年出川抗日的,重庆人,没给中国人丢脸。
    当年抵抗元朝大军的,给汉族长脸的,居然是一个重庆女人。当然,还有她麾下那群草莽的没什么文化的男人英雄们。
    而中原那些读过书的,会算账的,产生了许多汉奸。
    另一个因素,估计与地形有关。我们这里山多草多,当然土匪也就多。解放前有两首民谣,一首是讲穷的。“三尖尖,二斗坪,包谷红苕胀死人,茅草蓬蓬笆笆门,想吃干饭是万不能。”还有一首是讲土匪的:“军阀梳,地主蓖,土匪还用剃刀剃。”
    地形把重庆人限制了,冲出大山的压抑,让人变得很火爆。陈老总诗云:“三峡束长江,欲使江流改。一旦破夔门,东流到大海。”
    每天面对高山险峻,没有点草莽精神,上得去吗?每天看着长江,面对汹涌澎湃的人,不狠一点,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