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宿舍时,在路上,看见万师兄一个人在回廊边打电话,他没看见我,我也不好打扰他。整理一下心情,恢复正常后,进了院子,碰上刚准备出来的小胡。
“庄师兄,你路哪里去了?万师兄也不见,我以为你们有新任务,不管我了呢。”
“我出去打了个电话,万师兄,有前面那回廊边打电话呢,不是要过年嘛。”这话刚出口,我就有点后悔,这恐怕是给小胡伤口上撒盐,过年了,他连一个值得打的电话都没有,估计要勾起他的伤感。
但是小胡并没表现出兴趣,只是问:“明成师又去开会了,说是民宗局和公安局来人,说关于打假的事。我以为,你们也去参加了呢。”
“什么意思?庙子与打假有什么关系?”不知是我没理解,还是小胡没说明白。
“我也这样想啊?问过钱师兄,他听说,要整治混迹于庙会的假和尚假道士,尤其是我们朝山的,中途这么长,肯定有许多算命看相以及欺骗香客的家伙,公安与民宗部门,要打假的。”
“对对对,他们组织得好,这个事,肯定要做,要保持这个朝山及庙会品牌的纯正性,这可是个千年品牌呢。”
小胡问到:“什么意思,千年前,就有人朝山了?”
我解释到:“鸡足山,是饮光迦叶的道场,不管是汉传佛教还是藏传佛教,包括东南亚的小乘佛教,都把这里当成圣地,历代以来,到此朝山拜佛的人,数不胜数。这品牌是迦叶尊者所创,蜀汉之时,就有小庵,但第一个给它打广告的大佬,却是唐代的,所以,我叫它千年品牌。”
“什么意思?哪个?”
我简要介绍了一下鸡足山的兴盛史。蜀汉时佛教已传入这里,建有小庵。唐代,玄奘《大唐西域记》载:迦叶承旨主持正法,结集既已,至第二十年,厌世无常,将入寂灭,乃往鸡足山。
迦叶是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最后入灭于鸡足山。又相传,迦叶至鸡足山后,进入禅定,奉持如来附嘱之金衤阑衣,以待弥勒出世而授之。显然迦叶入定的鸡足山是在印度境内的摩揭陀国,中国之鸡足山由僧人附会、仿造而来,同时也作为迦叶道场载入中国释史。至明代,山上僧尼云集,佛事最为鼎盛。琳宫绀宇不知数,浮图宝刹凌苍苍。据统计,有大者七十二所塔院,且规天矩地,制度虚敞、院宇壮丽。另外还有许多静室精舍。至清代,这里还有寺36所,庵72所,盛时常住僧尼5000人以上。翻开有关志书,可见这里历史上几乎无山不寺。
佛教在鸡足山的发展,其一可能与南方的开发有关。南宋政治中心南移,鸡足山渐为更多的人所知,至明代这里就更加著名了。其二,许多僧人奔迦叶道场而来。其三,这里的自然环境幽偏僻而美,适宜静修。其四,这里是汉地佛教、藏传佛教和云南上座部佛教荟萃之所。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就是这里佛教文化的兴盛。
历代在此活动的高僧很多,惜无详细的记载。知名者有唐代的明智、护日,宋代的慈济,元代的源空、普通、本源,明代的法天、大错,清以后的虚云、自性等。许多僧人远道而来在此结茅修行,于是在这些高僧大德修行处,一座座寺庙建立起来。鸡足山是僧人向往的一块净地,明代僧人静闻的事迹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据冯志《仙释传》,静闻原为江苏迎福寺莲舟法师的法嗣,他禅诵达二十年,剌血写成《法华经》,发愿将此经供于鸡足山。崇祯九年(1636),他同徐霞客结伴西游至湘江,不幸遇盗堕水,但将写经举在头顶,独不遗失。后创病死于途中。临终前嘱徐霞客将其骨灰带至鸡足山埋葬,以了其生前未了之愿。徐霞客带着静闻的骨灰和血写的经书,展转数千里来到鸡足山,将其经供之于悉檀寺,并在山上为之建塔埋骨。徐霞客吟诗《哭静闻禅侣》六首以悼念。其中云:
晓共云关暮共龛,梵音灯影对偏安。禅销白骨空余梦,瘦比黄花不耐寒。西望有山生死共,东瞻无侣去来难。故乡只道登临少,魂断天涯只独看。
小胡听到这里时,打断了我:“庄师兄,莫说那么多了,我只是觉得,以唐朝这么伟大的朝代,以玄奘法师的英明,那时的佛教,恐怕要兴盛而且纯正吧。”
“其实不然”我否定到:“所有宗教生存于社会中,如果兴盛,就如同名牌,总有人想仿冒。况且,江湖术士,自身没有学术地位,但又想投机取巧,骗术一直存在。如果要骗达官贵人,如果国外传说中皇帝的新装,如果要骗升斗小民,就如同街头卦摊。不管佛教道教,还是其它什么教,只要有人信它,就是骗子想混进来。”
说到这里,我回忆起原来在武昌碰到的恩人,想起后来在北京受骗的术士,我想,这没什么道德可分,这只是一种骗人的职业而已。哪里有市场,哪里就有他们的存在。收智商税的后果,就是混淆了宗教与术士的界限。
于是,我给他专门讲了,他所谓佛教兴盛时期下,术士依然活跃的几个故事。小胡不太相信,在佛教高手遍地的情况下,唐代的达官贵人,居然还会被术士所骗。而要让小胡认识到,历史是最好的社会教科书,我专门选了我所阅读过的,唐代的事情。
第一个就是唐宣宗时期的一个故事了。司农卿韦廑,三品,已经是个不小的官了,可韦廑并不满足,一心一意要弄个夏州节度使当当。
有一个江湖术士知道了韦廑的想法,便主动上门自荐:“我精通占星术,为人求取官职不是我次两次了,每一次都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韦廑大喜,当晚在庭院里摆上占星的器具,一切准备就绪,并且按照术士的要求,亲笔在纸上写出所求的官职。
术士得拿到韦廑手写字迹,立即对着大声喊道:“韦廑要造反,逼我为他祭天。”
韦廑吓坏了,带领全家跪在术士面前苦苦哀求:“恳求仙人给我全家百口一活路,家里所有财产全都送给仙给人。”
术士带着金银财宝,穿着绫罗绸缎,大摇大摆出了韦家,正巧遇到巡逻的士兵,他身的华贵衣装,引起士兵的怀疑,把他当成盗贼抓了起来。
术士无奈之下,只好招供:“韦廑要造反,给我这些东西,是为了让我不要告发他。”
此事禀报唐宣宗,唐宣宗把韦廑叫来当面审问,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由于韦廑出身望族,又是被奸人诬谄,总算给了点面子,只是将他贬为永州司马了事。至于那个术士,送京兆府治罪,以杖刑处死。
官场之人想升官,应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正常心理,也许韦廑送礼了,也托人了,却总是没有半点进展,于是便怀疑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哪路神仙没拜到,这才不敬苍生敬鬼神,着了江湖术士的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够可笑,也够可怜。
至于那个江湖术士,道行还是有点浅,把韦廑一家治得服服帖帖,没想到栽到巡逻士兵手里,煮熟的鸭子飞了,还赔上一条命。够可怜,也够可笑。
还有一个故事,与著名的武则天有关。武则天是笃信佛教的,并且把它定为国教。当时河内有个老尼姑,是麟趾寺住持,与韦什方等人勾结在一起,以妖言邪说迷惑百姓。老尼姑自号净光如来,说她能预知未来;韦什方自称三国孙吴赤乌年间出生;还有一个外族老头自称五百岁,说自打见到僧怀义至今已经二百年了,怀义的面貌越来越年轻。武则天对他们很信服很尊重,有求必应,说啥是啥,还赏赐了很多钱。
老尼姑白天当着外人只吃一点麻籽和一点米以,到了晚上就与收养的一百多名弟子一起杀牛宰羊,烹鲜调羹,宴饮作乐,荒淫无耻,为所欲为。武什方吹嘘自己能配制长生不老药,武则天也深信不疑,派他乘驿车去千里之外的岭南采药。
明堂火灾发生后,老尼姑入宫,向武则天表示慰问。武则天大怒,痛斥道:你经常说你能预知未来,为什么不提前预警明堂火灾?我看你他妈的就是故意的。
老尼姑被赶回河内,她的弟子以及那个异族老头都逃得无影无踪,还有人不嫌事小,向武则天举报老尼姑等人的种种罪行。
没想到武则天接到举报后不但不追究,反而下令让老尼姑返回麟趾寺该干啥干啥。老尼姑心里那个乐,心想太后终究还是离不开我们,逃散的弟子们听到这个好消息,立马一个不少地全都回到老尼姑跟前。
老尼姑等人屁股还没坐稳,武则天派来的兵将就到了,稀里哗啦全抓了起来,通通没入官府充当官婢去了。武什方从岭南回来刚走到偃师,听说老尼姑已经败了,眼看自己回到朝廷也是难逃罪责,只好上吊而死。
老尼姑罪有应得,可罪的根子,却并不在她,而在武则天的男宠僧怀义身上。
怀义,俗名冯小宝,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唐高宗李旦的女儿千金公主,千金公主又把他介绍给武则天,从此成女皇武则天的男宠或者男妾,为了出入方便,武则天命他剃度为僧,法名怀义,还将俗姓改为薛,叫女婿薛绍尊称为季父。怀义经常乘马出入皇宫,满朝文武大臣无不恭恭敬敬,唯恐一不留神得罪了他,惹来塌天大祸。
僧怀义亲自监督重修白马寺和敬爱寺,后又入宫主持修建明堂,高三十丈,动用民夫数万人。
明堂竣工后,僧怀义被封为左威卫大将军,带兵反击突厥成功,晋升辅国大将军,改封鄂国公,并授以柱国勋阶。
僧怀义为武则天称帝立下汗马功劳,侍宠而骄,暴戾蛮横,竟然纵火焚烧了明堂,甚至对武则天也经常有不敬之的言行。
武则天虽然贵为皇帝,但男宠之事,毕竟难登大雅之堂,只能默契于心,不可宣之于口,怀义如此跋扈,恨不能将此事闹的天下皆知,是可忍庶不可忍,立马选拔了百余名有力气会武功的宫女,趁怀义进宫的机会,一举将其处死。
杀了怀义,跟随在他身后的大小喽啰们,自然也在清理之列。偏偏那老尼是个出类拔萃的老糊涂蛋,一点眼力价没有,不光不赶紧哪儿严实藏哪儿,反而跑到武则天跟前唠唠叨叨明堂失火了陛下别难过反正陛下有钱咱再修一座更高更大的,结果被武则天借题发挥一通臭骂赶出去,然后放长线钓大鱼,最终把她的所有同伙一网打尽。
不愧是中国唯一真正坐拥天下的女皇,这韬略,这谋略,还有啥啥略,真不是盖的。
武则天时期,也闹出了不少装神弄鬼的笑话。朱前疑这种小人,居然也曾尝到过甜头。
有个叫朱前疑的人上书武则天:“我梦见陛下寿满八百岁。”武则天大喜,立即任命他担任拾遗的官职。
过了一段时间,朱前疑再次上书说梦见武则天的头发白了又变黑,牙齿掉了再长出。武则天觉得很吉利,提拔他当了驾部郎中。
朱前疑奉命出使,从外地回到京城后,立马上书说半道上曾经听到嵩山在高呼万岁。这回武则天没升他的官,只赐给一件红色的算袋。朱前疑不是五品官,只能把它佩戴在绿色的衣服上,觉得有些不太满足。
朝廷下令发兵讨伐契丹,在京官员凡献马一匹以供军用者,均赐给五品官衔。
朱前疑觉得把身上的绿官服换成红官服的机会来了,兴头头地买了一匹马交上去,然后向武则天上书请求提升,一次没回音就两次,两次没回音就三次,直到把武则天彻底惹翻。
武则天认为朱前疑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下令把他进献的马匹退回去,所有官职一撸到底,派人押回农村老家,从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
喜好祥瑞、吉兆和逢迎,在历代帝王中,武则天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西汉与东汉之间的新朝皇帝王莽,也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他们的共同点是,正在努力登上最高统治者地位的时候,希望通过种种神迹,证明自己已经得到上天的认可和支持,由此推动和争取天下臣民的衷心拥护。
朱前疑呈报的种种祥瑞吉兆,武则天将信将疑也好,完全相信也罢,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契合并呼应武则天谋取大位的意愿和图谋,才是得到她鼓励和表彰的最直接最切实的原因。
朱前疑献马换取五品官阶,既支持了对外战争的物资需求,也符合朝廷公布的命令,他的请求合理而又合法,并无不当之处,武而则天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意料,不但不给官衔,还把以前授予的职务撸了个精光。
以武则天的天纵睿智,当然不会不记得朱前疑曾经的功绩,更不会不知道他的要求无可指责,对他进行严厉惩处的原因,不是明面上说的贪得无厌,而是不识时务。
武则天谋取皇位所迫切需要的祥瑞吉兆等等旁门左道,只有朱前疑这类异想天开和别出心裁之辈,才能干得出来,需要即存在,存在即合理,尽管他人品猥琐,行为卑劣,但在当时的情形下,必须奖赏,必须重用。
当武则天的地位稳固下来之后,朱前疑所能提供的正面作用已经大大贬值,对他人品和学识方面的负面评价,已经使武则天越来越看不上眼,淡化乃至切割与这种卑劣小人的关系,自然成为必选。
如果朱前疑能够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变化,从此尽量少抛头露面,低调做人,韬光养晦,不再引起武则天的格外注意,保住现有的地位,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但是,以朱前疑的人品,决不肯甘愿忍受寂寞;而以他的智商,也决不会觉察武则天内心的微妙变化。
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从某种意义来说,性格决定命运。
所以,该来的,终究会来。
相反,真正相信佛教理论,并且坚持理性与法治的伟大君王,也产生于唐代。唐天宗李世民,把玄奘法师当成知音,甚至想让法师当官。他经常请法师到宫廷讲法,并且拨给国家财政资金,为法师修寺庙,建立专门的官方翻译机构,完成法师的译经大业。
这种貌似很重视佛教的皇帝,却并不迷信。他只是追求思想与理性上的进步,他追求真理的爱好,让他迫切渴望真理的到来,给予法师最好的待遇与最高的尊崇。但是,他并不指望这种信仰,给他带来人世间的超越能力。
提起史上最虚心纳谏的皇帝,如果说唐太宗李世民是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可人家李世民决不是只会这一手,比起心胸豁达,不拘小节,绝大多数皇帝,恐怕也得给他比了下去。
有一天,李世民亲自检查正在关押的囚犯,发现有一个名叫刘恭的,罪名很是奇特:脖颈上有一个天生的“胜”字,据他自己解释这是“天意注定一定会取胜天下”的意思,地方官认为如临大敌,赶紧把他抓起来关进监狱。
李世民却很不以为然:“如果上天的意旨是让刘恭取胜天下,朕除掉他不就是背逆天意了吗?如果上天根本没有这个意旨,只是偶然现象,就算他脖子上有十个“胜”字,又能怎么样呢?”
李世民随即下令:把刘恭放了。谁说古人迷信?从李世民的表现来看,他根本不把这些虚无缥缈的所谓神迹放在心上,就是跟某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古代、近代、现代、当代的大小官人、大小商人相比,也是高百倍,强千倍。
最后,我总结到:“不以人间功利心而坚持的信仰,是真信仰,唐代佛教的兴盛,与太宗如此的态度,有莫大的关系。”
小胡也说到:“也许,后来的武宗灭佛的原因,与那些追求世间功利的人,给佛教掺杂了许多私欲,造成寺庙假冒伪劣太多,利欲膨胀过大,造成的。”
“是的,物极必反。兴盛过头后,就会走向衰亡,这是必然的规律。我是佩服这次活动的组织者,这个活动刚组织第一届,就想到以后,红火起来,会产生的后果,很懂历史,很懂现实嘛。”
小胡低声对我说到:“莫不是,万师兄那学生出的点子?”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这种没根据的事,还是不要猜测。但是,以我的观察,他的学生,是有这种预见性的。我在北京时,接触到各色政府官员,其中有很多高手。这些高手们,也许有的位不高,但是他们却是各类政策与活动的操盘手。这类人极为聪明,并且通达中国人的性格与精神,长期基层工作,让他们有很强大的实操能力。这种实操能力,是任何大学都学不来的。
“庄师兄,我听说,鸡足山有些寺庙,这次朝山活动中,还有的寺庙,要举办小乘佛教的法事活动,我还没见过呢。”
“我也没见过,但这不是很自然吗?这个地方,毕竟是三类宗派都兴盛的地方嘛。如果从品牌效应来看,这是一个品牌三个系列产品,都是千年老店,你说,是不是很珍贵?”
“当然,如果被一些江湖术士混进来了,砸了招牌,那就太可惜了。”
“但是,这种事情,虽然表面上是宗教内部的事情,但实际上,是社会管理的事情。涉及到社会面,就得动用公安与政府的力量了。”
“对对对,这是个两难,这次处理得还蛮好。我以前看过一些丛林。在没变成旅游项目之前,好歹能够保持一点宗教性质。当旅游兴盛后,沿途算命打卦的,骗人卖开光工艺品的,假和尚假道士的,不一而足。山上的寺庙拿他们没办法,山下的公安与政府也懒得管,简直有点煞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