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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心猿意马
    天佑三年,陇州凤翔郡,淮幽府。
    正举着金樽欲盏喝的陇右刺史何泰乎,已是醉的昏天黑地。此时正歪斜着坐于宴厅内堂之上,用那因酒醉充血的一双眸子,审视着堂下酒池肉林中的众人。
    申时已过半,这次庆功宴按照唐朝祖制,委实开宴早了些。但何泰乎不在乎,甚至有些迫切,希望能将这次难得的胜利昭告附臣,声传天下,顺便完成一些谋划已久的事情。
    此时的他,就像一只斗胜的雄鸡,藐视着脚下的一切,等待在此处引吭高歌。他隐忍多年,暗中招兵买马,等待着一个时机。这一等,就是二十余载。
    何泰乎从一个身强体壮,精力旺盛的中年人,等成了一个白霜攀鬓,有些迟暮的老人。但他并不在乎,他等来了这一场久逢的甘霖,浇在他已干涸龟裂的心上。
    他很怕等不到这一天,每日的煎熬和隐忍,都让他老的更快几分。他将杯中酒高举,再仰头一饮而尽。从旁的侍妾乖巧地为他斟满,甜笑嫣然。
    他看似无意却实则刻意地在侍妾的纤纤玉手上抚摸了一把,不禁感慨,“好一个春意盎然啊。”这一句感慨本是说予自己听,声从嘴出,虽不大,却在堂下炸若惊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堂下附臣纷纷停下彼此间的推杯换盏,转而举杯同贺道:“何公一将功成,万世基业指日可待。”本是客套到难以入耳的奉承言语,此时在半醉微醺的何泰乎听来,却宛如天籁。
    借着酒劲,已是有些身形踉跄的何泰乎,抬手欲起。从旁侍妾连忙跪地撑臂,让何泰乎从容站起,而她却将头低到了脚下,低到了堂上的尘埃里。
    何泰乎站了起来,余光瞟见那婀娜身姿,忽觉腹下一热。随即举杯鼓足内息,朗声喝道:“愿与诸位通往同归。”说完再次将那满杯佳酿一饮而尽,再重重放回堂上酒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堂下附臣脸颊如打腮红,一时情绪高涨备受鼓舞。在一片山呼海啸的“通往同归”后,又纷纷七嘴八舌交头接耳起来。本是“窃窃私语”却生怕堂上之人未闻,都扯着嗓子,用近乎嘶吼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溢美之词。
    这些每日唯唯诺诺,人前溜须拍马,人后趾高气昂的读书人们。此时恍若忘我,只恨自己腹中诗书没山高没海深,好将那何泰乎比做秦皇汉武在世。
    有人立排众声,独树一帜,“何公声威震九渊,敢叫日月换青天。”此言一出,四座皆是拍手叫好。而另一众朋党怎甘示弱,也连声附和,“泰山巍峨云雾遮,何处山岳何人呼。待到光华满天下,万里遥见此山巅。”
    这强行溜须拍马的溢美之词,让何泰乎分外受用。可奈何此诗一出,刚才还志得意满的“先行之人”,顿时涨红了脸,揪住那诗中的磨砺两可处,便是迎头痛击,“好你个‘云雾遮’,莫不是说我等拥戴的何公如今寂寂无名?”
    那端坐于堂上之人,并未有丝毫表态。未制止也未出面解围,反而抬手将那侍妾拥入怀中,一副堂上看戏的模样。那柔弱无骨的女子,一声娇笑便顺势跌落,手上菩提顺势一喂,逗的何泰乎心猿意马。何泰乎熬了这么多年,音容笑貌皆已非从前,可就是这好色之心,从未改变。曾经喜欢二八年华,现在依旧。只是身边侍妾走马观花,月月不同,季季常新。
    按照何泰乎的理解,自己已是垂垂暮年,若不能让这些春意萦绕,那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但人前威严人后戏谑的何泰乎,这次却放下了诸多规矩,跟那侍妾调笑了起来。
    堂下两拨文人见状,也来了兴致,开始了一场别开生面地唇枪舌战。
    自古文人相轻,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群读书人,枉顾圣贤书,将一腔抱负全付诸到这“溜须拍马”的营生,反而损了文人的高尚气节。
    士农商民,这士却活成了商贾模样,委实让人黯然叹息。
    两拨文人皆是何泰乎的附臣,而他们的作用,也仅仅是为了迎合何泰乎对文墨的喜好。对杀伐征战和领兵打仗,帮不上半点忙。若是如此,井水不犯河水,那一众武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奈何,这群蝇营狗苟之辈,非要对这楚河汉界另一端的武人指指点点,还频频在何泰乎跟前进谗言、“嚼舌根”。何泰乎纵然一次两次满不在乎,但时日一长,总会生出嫌隙,而这正中这群文人下怀。
    每当这两拨人齐聚一堂,便会闹得剑拔弩张,争论不休。还时不时大打出手,各有损伤。何泰乎手下武人,诸如康校尉之流,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恨得咬牙切齿,都想杀之而后快。
    这次一举拿下青霞镇,这群“口舌之辈”并未尽寸功,反而洋洋洒洒千字文,将何泰乎夸了天花乱坠,功勋盖世,又将那一众拼死拼活的武人气的够呛。
    本是血里来,火里去的一众武人,纷纷提刀欲请,要将这群“呱躁牛蝇”给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但何泰乎阻止了他们,并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次危局。
    “如今后唐基业岌岌可危,我等苟存于世,图谋尚浅,实在不宜多造杀孽。而这种提笔墨客,虽无寸功,却有寸心,我等行事若没有这众文人宣扬,何人能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何泰乎脑海中闪过当日言语,将那些推心置腹的话语一通交心,才将一众已是肝胆欲裂的武人给安抚下来。又将那众附臣给逐个数落,并让当众道歉,才堪堪将这件积怨已久的“小事”给压了下去。
    在何泰乎看来,这不过就是两方对垒的一件“小事”,甚至是一件好事。有摩擦才能看出谁忠心,谁可用。而此时堂下文人,也自然而言分为两派,开始了激烈的争论不休。
    而一众武人,则大口喝酒吃肉,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看着这群“搬弄是非”的小人,如何窝里斗。何泰乎只是默默瞧了几眼,再轻轻点了点头,这众武人便也寂静无声了。
    此时堂下歌舞已撤,唯有门外落霞余晖正映照在堂前的青石板上,反衬出点点光华。而何泰乎怀中侍妾一阵娇笑,“何公,奴家等不及了。”
    这句不知意有何指的一语双关,让何泰乎听来耳根一阵酥软,将拿在嘴边将饮未饮的盏中酒,又放回了酒案上。并用那双宛如枯枝的手,抬起那侍妾嫩出水面颊,用那布满花白胡渣的双唇,狠狠亲下。侍妾又是一阵掩面娇笑,将那风情万种发挥到了极致。而那躺在何泰乎怀中的身体,一阵乱颤不已,似要回应,似在挑逗。
    堂下两拨文人蓄力已久,虽说这帮“搬弄是非”的附臣眼力极差,但耳力惊人,立刻提气一喝,声威震山河。而另一边则化这威势为绕指柔,将手中折扇一撑一抖,便开口说道:“如今青霞镇已在囊中,何公当可列当世功勋!”
    那一拨文人三五成众,纷纷叉手施礼,争相庆贺。而另一拨则嗤之以鼻,有种嗅如酸腐的气息。
    随即反击道:“何公权谋冠绝九渊,区区青霞镇怎会放在眼里。如此微末功勋就被尔等如此吹捧,可有那捧杀之嫌?”
    这句言语脱口而出,就连端坐于堂上的何泰乎都为之侧目。他并未因为这名附臣的激进言语而恼怒,反而引出了些许深思,若自己锋芒毕露,恐怕会让那位有芒刺在背之感。
    而这也预示着,自己将命不久矣。
    前两日派出的康君立音讯全无,而数名探子均是有去无回,是否也在预示着什么呢?何泰乎将怀中美人往外一推,脸色愠怒。那侍妾察言观色,便顺从起身,低眉颔首站在一旁,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而那本是昂首挺胸,一副志得意满的文士,此时瞧见何公如此作态,也吓得噤若寒蝉。而另一拨为首之人本欲落井下石,也被其后附臣猛扯衣袖,才恍然回神,低头不语。
    何泰乎骤然起身,眼神中的微醺醉意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对堂外天下遥不可及的期许。他等了二十余载,绝不能在这等小事上落人话柄。若在将起未起之际,被一举灭杀,那这一世岂不是白活?
    那晚霞余晖悄然流逝,朝着堂外青石板台阶下奔跑而出,拉出一道狭长黑影,如一把利剑,直插何泰乎心门。何泰乎眼神中忽然闪过一抹异色,那本是微张的双唇紧紧闭上,似在考虑什么事。
    那余晖已所剩无多,堂外石阶旁的扶栏,也渐渐披上了灰黑薄纱,若隐若现。此处本就干燥,比不得江南那四季如春的美景,但却别有一番韵味。
    天色渐晚,人心尚早。
    只是那匆忙入夜的换日凄凉,时刻提醒着何泰乎,高处不胜寒。那日攻下青霞镇,没有任何阻碍,本欲安抚百姓,已博得一个美名。可这众武人临行前被那附臣所激,竟将满镇百姓屠戮殆尽。
    等到他知晓时,已是无力回天。此举虽立威可显,却徒增变数,而其他州郡之辈亦对他一举一动,虎视眈眈。
    他已是回不了头了。何泰乎抬脚走下,附臣贴地,武人颔首,他就这么径直走出了宴厅,待跨出宴厅门的刹那,一阵凉风起,吹乱了他的鬓角。
    但他却是意气风发,当断则断,不断则乱。何泰乎并未转身,而是眺望远方,抬手一挥,“诸位之心,何公已知。莫要再争短长,待我等问鼎后唐,再话天下不迟。”
    本是各怀心事的附臣和武人,悉数起身人从众排,俯身叉手行礼,口中贺道:“上下同心,问鼎后唐。”
    何泰乎从未有过这一刻,这般的意气风发,任那山风劲吹,仍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