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悠睁大眼睛,看着妈妈柔美的侧脸。
弹完一遍,妈妈又说:‘晴天,我们可以这样弹……’熟悉曲子又从妈妈手指尖流淌出来,却带给小羽悠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催眠中的叙述,希尔夫人将羽悠唤醒。
屋子里飘着一种令人愉悦的香气,那是甜甜的果香混合了香木的味道,羽悠莫名烦乱的心绪一下子宁静了下来。
催眠梦境里又出现了与现实截然不同的场景,之前,在退行催眠时,也曾经有过类似情况,彼时,她只觉得那是一场梦境中的混乱拼接,然而,这次,希尔夫人明明说是回溯记忆的催眠。
忽然,她感到脑子里一片混沌。
希尔夫人为她斟上一杯新制的花果茶,并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她刚才催眠时遇到了什么麻烦。在通常情况下,如果被催眠者有倾吐的愿望,会迫不及待地一股脑儿说出来,如果不愿意,怎么追问也是枉然。
她一边品茶,一边闲话家常般地和羽悠聊着:“听娜拉说,你已经开始创作第一幅参赛作品,我希望你的创作进行得还顺利。”
酸甜中带着苦涩的茶汤暖暖地浸润了羽悠的咽喉,她道:“是的,我很开心,是您让我又可以毫无障碍地画画了,而且,我的画技似乎在沉睡了四五年之后,还有所提升,就好像存在银行的存款被叠加上利息,被取了出来。”
“这你还是要感谢查理,如果他不告诉我,你有这样的困扰,恐怕我就是有这个能力,也无法帮到你。”希尔夫人和颜悦色地说着。
羽悠啜饮着杯子里的茶汤,犹豫着说道:“催眠治疗,让我找回了绘画技能,却也给我带来了新困惑,我心里有一些疑问……”
“请尽管告诉我吧。”希尔夫人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催眠,会不会像服用西药一样,也存在某种副作用?”羽悠看着希尔夫人又在自己的小圆玻璃杯中倒上了新的茶汤,这次茶汤的颜色显然没有第一道时浓艳。
希尔夫人沉吟片刻,才说:“理论上,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确,你可以拿‘药’来比喻催眠,正如你所了解的,这种‘药’既不是化学性质的,也不是物理性质,不会直接作用于肌体,而是针对精神上的缓解、引导和梳理。有经验的催眠师通常会视被催眠者的状况,和他所需要解决的问题对症下药,基本不存在副作用,除非……”
她停顿了十几秒钟,才说道:“除非,催眠师对症状判断有误,开错了药方。”
希尔夫人刚才还挂着笑容脸上,忽然罩上了一层忧虑,道:“有件事,我想,还是应该如实地告诉你。为你催眠了这么多次之后,我对于你的心结、烦恼,以及各种精神方面的状态已经有了全面了解,凭着我的专业经验,我至少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你曾经接受过一次不太成功的催眠。对此,你有印象吗?”
“没有。”羽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摇着头,这大概就是希尔夫人口中开错的药方吧。
希尔夫人喝干杯子里的茶汤,点头道:“说明,这次催眠实施的时间很早,大概可以追溯道你记忆形成之初。”
羽悠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羽悠,躺在弗洛伊德榻上的情景,两道细眉不由得蹙得更紧了。
“我很想帮你消除那次催眠留下的负面影响,但是,如果这么做,我需要先和你的监护人见面沟通,问清那次催眠的时间、地点和目的。”
听了希尔夫人的话,羽悠凄苦一笑,上次自己遇险住院妈妈都不曾回美国,对自己完全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怎么可能为了催眠这种小事来学校和希尔夫人沟通?
“不必了。”羽悠垂眸。
看着羽悠陡然失落的样子,希尔夫人道:“快趁热把茶喝了吧,我在茶里放了迷迭香,如果凉透了,会刺激胃。”
羽悠将杯中的茶饮尽,自以为很好的掩藏住她的愁绪。
“你刚才说,有一些问题要问,才问了一个呀。还有什么疑问,统统说出来吧。”希尔夫人用一根细细的金属棒拨了拨花草茶下面燃着豆粒般火苗的蜡烛芯。
羽悠这才再次徐徐开口道:“不知为什么,我发现,自己脑海中,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正在一点点崩塌……”
“你不用紧张,这或许是太多的信息量短时间内回溯到你脑海中,你一时无法适应。不过,崩塌?具体指什么?”希尔夫人说着放下手中的杯子。
羽悠凝神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说道:“某些阶段的记忆场景相同,内容却完全不同,双倍回忆相关的信息量,正困扰着我的大脑,其中一部分是我脑子中原有的记忆,另一部分则是催眠状态下的回忆。我想知道,哪一个才是更接近真实的?”
“大多数催眠案例告诉我们,记忆和催眠中产生的真实回忆不会有太大差别,如果说到差别,只会是0和1的关系,也就是,被催眠者忘记的,在催眠中找寻回来了,而不会出现+1和1的差别。”
“如果,两段记忆恰恰是+1和1的关系呢?”羽悠急切地追问。
“你能不能告诉我,关乎+1和1的那个关键点是什么?”希尔夫人眼神里闪过一丝亮光。
羽悠将自己的头深深埋在樽型领毛衣的温暖领口中,仿佛这样就能不泄漏心中的秘密,那是她十五年记忆里的小小坚守。
希尔夫人心中了然,原来羽悠真正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
“在漫长的岁月里,每个人都会在外界影响下不自觉地,对脑子里的记忆进行不易察觉地篡改加工。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填补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时候,记忆比真实本身还要生动鲜活。催眠中的回忆则不同,就如同你走到一条水晶般清澈的小溪流旁,蹲下来俯瞰自己的倒影,微风吹拂下,水中的倒影或许没有那么清晰,却是客观的,甚至比记忆更真实可靠。”希尔夫人说得格外笃定。
淡黄的柠檬颗粒,紫红的蔓越莓,褪色鲛绡般的玫瑰花瓣,和迷迭香草绿色的细芽尖在透明玻璃壶的滚水中翻腾,一如羽悠的心绪,她盯着玻璃壶下面摇曳的烛火目光失焦。
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幼年、童年的记忆中,那些关于爸爸的记忆,就像是一瓶瓶名贵的陈酒,珍藏在她灵魂深处的酒窖中,从来舍不得喝。只有在最伤心痛苦地时候,才开启瓶盖,轻轻酒香,啜饮那么小小的口,醇香而浓烈的酒浆如同麻醉药,能让她的心得到片刻宁静。
吊诡的是,在催眠的状态下,回忆中陪伴她的那个人竟然都变成了妈妈!那个口口声声说着关心她,挂念她,却已经三年未见过一面的人。
她回想着催眠中的一幕幕情景,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真切清楚,发丝、微笑、咖啡的香气、大金毛摇动的尾巴……而回忆的片段尽管美轮美奂,她却只能看到阳光下那个高大的身影,总是看不清爸爸的面庞。
难道,爸爸只是她想象中创造出来的?难道他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
倾刻间,她珍藏的美酒悉数打碎,在心里留下一片殷红的狼藉。
羽悠闭上眼睛不敢再去想。
“过去的记忆,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都没必要执着其中,你已经渐渐长大成熟了,要学会从不好的情绪中将自己释放出来……”
这是在她离开心理咨询中心前,希尔夫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可她真的能将自己释放出来吗?
***
又过了一周时间,辰辰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
他在洗手间揽镜自照,右眼的眼底出血还十分明显,眼眶和嘴角的两处淤青基本好了,左边额角的一处擦伤,在护士日日换药护理下已经结痂,还是需要再戴几天纱布……在这张重灾区般的脸上,唯有笔直高挺鼻子完好无缺。
虽然不是靠脸吃饭,一张干净斯文的脸,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些青青紫紫的印记,也令他格外烦恼。
他不禁想起,几天前羽悠曾经过来看他,彼时,他还处于弥留之际,完全无暇估计外表的美丑,该不会把她吓坏了吧。
他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扶着墙无奈地朝病床方向挪动,左脚踝的扭伤牵动跟腱丝丝刺痛,他不得将重心全部放到另一只脚上,这个姿势令他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样子狼狈充满喜感。最要命的是,肚子上缠着绷带,松松垮垮的病服裤子一不小心从腰间滑下去,也时常无法感知,他不得不边走路,边提着肥大的裤子。
爸爸已经回国了,妈妈仍留下来陪着他,自那次被护士阿姨训斥之后,妈妈再也没有强迫他准备标化考试,只是每天三次往返于医院和租住的酒店公寓之间,花样翻新地给他做各种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