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的出口,一个岗亭孤独地曝晒在烈日中,如同独自拄剑守边疆的勇士。
一个中年男子无聊地坐在亭中,两把椅子,一把坐人,一把搁腿,掀起衣服,露出圆滚滚凸起的肚皮,老旧的风扇呼呼地指着吹,晚上多半要拉稀。
瞧见窗户边露出半个脑袋,胖保安腾地站起,椅子都给踹翻了,陈一鸣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就看得他戴好了帽子,理好了制服。
果然高手在民间啊。
瞧见桌上的烟灰缸,陈一鸣心里就稳了。
他从兜里摸出烟来,递过去一支,笑着道:“老哥,借个火?”
这种时候,不要说废话,容易让人家先摆明了态度,接下来哪怕可以帮,也会碍于刚才的态度,就不帮了。
同时也不能用诸如【有火吗?】之类的疑问句,不给对方选择。
果然,保安老哥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烟,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过滤嘴,然后从兜里掏出个打火机,打燃火递向陈一鸣。
“自己来自己来。”陈一鸣顺势走入岗亭,接过火机打燃递向保安老哥。
保安一愣,凑过来点燃了烟。
陈一鸣顺手将地上的椅子扶起,放在自己的屁股旁边。
然后缓缓掏出一支烟点上,将打火机放在桌上。
保安已经下意识地坐下,一看情景也不好意思不让人坐,便开口道:“坐着抽呗。”
陈一鸣坐下笑着道:“老哥这小日子舒坦啊!”
“算不上舒坦,清闲倒是真的,一天也没几个车。”
保安笑了笑,显然对自己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
不是所有人都要去追求大富大贵,像这位保安老哥的心态就很稳。
当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人家在燕京有房。
“每天看看报纸,偶尔收收钱,也不用日晒雨淋,每个月领着工资,多好。我大学毕业之后要能找到这么份工作,我做梦都得笑了。”
拍马屁又不要钱,陈一鸣自然咔咔往上怼。
保安老哥先是自豪一笑,然后夹着烟摆了摆手,“你不行。”
陈一鸣:......
好好的怎么骂人呢!
“干这行,要的是个心态好。一样米养百样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骂你的,鄙视你的,看轻你的……哎,多了去了。你这样的大学生,哪儿受得了这气啊!”
看着陈一鸣一脸受教的样子,保安老哥谈兴来了,“不说别的,就今天,一小娘们,开个傻不拉几的蓝色儿跑车,这么大热天的,还来个敞篷,你说是不是蠢得跟猪一样。然后呢,人从老远就举着跟中指朝我比划,我不也只能老老实实受着?点头哈腰收钱放行,一点脾气不敢有,也就跟你这儿说几句。”
“呵!还有这等事,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傻子,也太不讲究了!”
他掏出手机,“老哥稍等,我回个消息。”
手机里,苏莱发来的信息还静静躺在未读信箱里,陈一鸣打开。
苏莱:咦?这话有点意思,我记下来。
陈一鸣:莱哥,我觉得你真是聪明又懂礼貌呢!棒棒哒!
收起手机,陈一鸣竖起大拇指,“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老哥这是要成佛啦!”
“哈哈!大学生说话就是好听。”
保安老哥笑得很是开心,甚至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点八递给陈一鸣。
老旧的电扇吹着二人,二人一起吹着牛伯夷,气氛融洽。
看看时间要到了,陈一鸣准备起身过去赶车,保安大哥抓起一只圆珠笔,要陈一鸣给他写下刚才那句话。
陈一鸣唰唰写下,“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买一赠一,简直是厚道极了。
他从烟盒里掏出两根烟,一根散给保安老哥,拿起打火机帮他点上,然后背起背包,缓缓朝着机场大巴的站台走去。
他回过头,看见叼着烟,一手拿着那张信纸,一手朝自己挥手的保安大哥,仿佛看到了佛。
尤其是摸了摸兜里硬硬的打火机,更觉得自己被他度化了。
没有人可以真正用完一个打火机,但也没人搞丢它,它只是在品尝过我们手掌的欢愉后,逃脱到了另一个人的梦中。
此事古已有之,据说曾经在燕京猿人的窝点中,发现了其他猿人的打火石。
曾经看过的骚话让陈一鸣心安理得地拿着那个印着【天天足浴城】的打火机坐上了去往西单的大巴。
大巴驶出停车场的时候,坐在窗边的陈一鸣看到了挺着大肚子的保安老哥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不用担心,都是成年人了,可以自己解决问题。
他掏出手机,点开了苏莱发过来的......
一串信息。
半小时前,苏莱:你觉得我会信?
二十八分钟前,苏莱:人呢?
二十五分钟前,苏莱:你居然敢不回我消息?
二十分钟前,苏莱:你完了。
陈一鸣能够想到电话那头的苏美女有多么气愤,可是,气愤就气愤呗,有什么好怕的。
让她气让她哭,都比让她笑有用。——【渣男语录】。
不过想起苏美女记仇的做派,他还是赶紧回了一条。
“大姐,我是个要赶路去报到的穷学生,就这么个小破手机,哪敢随时拿在手里啊。不得确认了四周安全,没有人偷窥到我们的私情才敢给你发消息啊。说点正经的,那个眼镜哥们儿你打算怎么处理?”
二十分钟后,苏莱回了一句随便。
得!真生气了。
连自己挖的坑都懒得搭理了。
陈一鸣挑了挑眉,没管她。
再记仇总不能跑到学校来收拾自己吧?那就是真·闲的乃疼了。
虽然莱哥的条件,完全值得一渣。
但对如今的自己而言,还是赚钱优先吧。
当然,若是莱哥主动投怀送抱,这种少奋斗二十年的事情,还是可以考虑的。
毕竟从小胃就不大好......
莱哥发了话,陈一鸣也就准备给这位眼镜哥冷处理了。
“嗯。谢谢。”
没有告诉他名字,还是闭合式的回答,知趣的人应该就懂得暂时没戏了。
但是很遗憾的是,这哥们显然不怎么知趣,很快回了消息。
“我还以为你没收到短信呢,呵呵,你在干嘛呢?”
对于这么不知进退的朋友,陈一鸣也很无奈,只好又回了一句,“刚送我表弟去了学校,在返程的路上。”
演戏就要演个全套嘛。
赵聂的短信回得很快,“其实吧,我觉得你表弟不是很懂礼貌的样子,又粗鲁又莽撞,长得也不算好看,很难相信你这么完美的人会有这样一个表弟。”
陈一鸣:我**%¥@#%......
他改主意了,决定跟这位兄弟好好谈谈人生!
正式谈人生之前,先得把眼镜哥的电话存好。
陈一鸣想了一会儿,取名为【虚假的苏莱】。
陈一鸣:呵呵,毕竟是我的表弟,你也把他说得太不堪了些。对了,我叫苏一鸣,你叫我一鸣就好。
虚假的苏莱:一鸣,真好听的名字,一下子就想到了你好看的面容了。
陈一鸣张口欲吐......
到了西单,换乘地铁,去往十三号线的龙泽站。
两块钱一张通坐的单程票,是燕京市民的奥运福利。
恰逢晚高峰,幸好陈一鸣只有一个背包,还能勉强维持着不那么狼狈。
直到在龙泽站下了地铁,他才拿出手机,给两个号发送了同一条短信。
很快,两个号都回了过来,陈一鸣皱着眉头看了看,又修改起了通讯录。
将苏莱的名字设置为【虚假的苏莱】,将赵聂的名字改成【真实的苏莱】。
于是一段对话就呈现出了如下的效果。
陈一鸣:终于要到了,晚高峰的地铁太吓人了,周围的人都好凶,都不像你那么温柔,还跟我换座位,嘤嘤嘤。
虚假的苏莱:滚!
真实的苏莱:真是可怜,心疼,一鸣有没有被挤到?到了就好好休息休息吧。
啊!
舒坦了!
走出龙泽地铁站,时间已经是六点三十。
坚定拒绝了地铁站外拉客的黑车司机,陈一鸣径直走到了旁边的公交站台旁。
不多时,其中一站就是电大南门的二十五路公交车来了,去往电大的人群一涌而上,好些排到后面都没能挤上去。
早早就占据了有利地形的陈一鸣自然是上去了,否则都对不起过往四年的宝贵经验。
他看着那些没挤上来的人落寞的神色,其实这些才是那些黑车司机的精准客户。
不过显然没几个司机意识到这个问题,还在出站口吭哧吭哧地喊着十块一位。
全天下的公交司机都是暴力型选手,但这辆车上没人抱怨车子的摇晃,尖叫和哄笑声交织,躯体的碰撞,眼神的交汇,那一低头的羞涩,伸手保护的温柔中,青春的荷尔蒙与汽油味一下子一起填满了车厢,反而有种让我们一起摇摆的刺激。
一切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人伸手乱来,除开相拥的情侣。
陈一鸣扭头看向窗外。
公交车穿过一片跟首都形象基本不搭边的居民区,再横穿了一个大型批发市场,就来到了燕京电力大学的小南门。
看着眼前低矮的围墙和破旧的两米铁门,陈一鸣叹了口气,要是来学校第一眼瞧见的是这么个校门,恐怕是个人都得怀疑人生。
旁边的正南门倒是稍微气派点,但都是车辆通行的,行人很少走那边。
人群从小南门进进出出,还算热闹。
因为此时其余年级已经开学了。
毕竟如果他们不开学,谁来当迎新的苦力呢。
虚假的迎新:可以看到很多帅哥、美女,在他们心中建立起美好的形象,一举拿下。
真实的迎新:太阳贼大,天气贼热,接待的都是一个个一点都不洋气的小弟弟小妹妹,关键是他们还都有父母护航,自己能干的,只有帮着把硕大的包裹、被褥、行李箱等等扛进宿舍。
陈一鸣背着包,缓缓走在校园中,目光轻松从容,每一眼扫过去,都是一段回忆。
那片小树林,那个隐蔽的水塔,那块河边的灌木丛......
那时的自己还真是很害羞呢。
当陈一鸣还沉静在曾经的黑暗激情回忆中,两个学生从他身边走过,有气无力地交谈着。
“啊,总算是忙完一天,明天打死都不去了。”
“扯呢!你敢吗?”
“说得好像你敢一样!”
“当时真是脑子抽了,居然还抢着报名!”
“就是,还特么以为迎新有什么好处呢!”
陈一鸣闻言老神到到地一笑,笑容里充满着过来人的优越感。
然后猛地笑容一凝,卧槽!
今天第二次了!
他立刻撒开腿朝着第一教学楼飞奔,成为傍晚悠闲的校园中,一道引人侧目的风景线。
电大一共五栋教学楼,教室虽然是通用的,但行政上还是划了地盘。
比如第一教学楼就是工商管理学院的大本营所在,涉及到工商管理学院的大事,一般就在第一教学楼。
迎新自然也不例外。
第一教学楼的门口,撑起了十来个凉棚,下面摆开一排课桌椅子。
可以想象,在今天白天的时候,这里是多么热闹。
但热闹都是他们的,陈一鸣什么也没有。
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桌椅,陈一鸣扶着额头,这个心态要不得啊,嘚瑟过头,这下傻伯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