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伸手挑开轿帘,任由雨水打在手心上。
“也是这样的雨夜……火烧红整片天。如果我那重孙女还活着的话,想来也应该这么大了吧,只是不知能否有她这般有趣。”
随后他低下头看着一旁的小厮,沉声道:“你跟随我十三年了,心中可曾平静?”
小厮低头道:“如镜湖止水。”
老者叹了口气道:“那就……把丢弃的名字,再捡起来吧。”
小厮心中无限激动,他表情快速变幻,仿佛一瞬中经历无数春秋,随后却突然平静下来,轻声笑道:“我就是老爷府中一名小厮,此生足矣。”
老者微微一愣,随后怅然而笑,仰天叹道:“这雨,也许真能洗刷一切,让所有都变得通透了。”
……
第二天,由军官组成的一支庞大而神秘的商队,不停进出南城门,将一车车的货物堆积在陆家后院,派专人保护,无人知晓是何物。
同样是这一天,一座临江城中看似最平凡的小园,突然挂起了一面整个大玉国无人不知的牌匾。
‘吴,信德王府’!
信德王,大玉国唯一一位异姓王,前无古人,后……怕是也不会有后来者。
吴,是他的姓,也是他的名字,他就单独叫做‘吴’,人们道‘吴’字,便只说他。很奇怪,但却没有人不明白他名字的意思。
吴,不光是他的姓名,也是一个国家的姓名。
曾经在东方,有一个跟大玉国拥有同等地位同等力量的国家——吴国,其地之广,快马纵横还需一年!其国之富,秘银为宫晶石为座。其势之盛,便是当初的大玉国都只能以臣国自居,连年献俸。
便是如此大国,却因一将之错,一战之失,于南阳关一役输掉大半江山。从此,已经记录在大陆史册中的‘南阳之战’拉开了长达六十年残酷狠辣的被后世称为‘灭虢之战’的序幕。
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一个强大帝国的毁灭,彻底的消亡。从此再无人能知吴国,再无人敢称吴民。
同样被历史记住的,就是那名输掉了天下的将领的名字,上官皓月。
吴灭国二十年后,一位六十高龄老将仅带三千兵甲,自称是上官皓月最年幼的儿子,千里投奔大玉国,他叫上官仇。
同年,南明出动百万大军突袭大玉国南郡。一个是在二十年中扩大一倍疆土的庞然大国,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富贵之国,从战争一开始,便是一边倒的局面,大玉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岌岌可危之倾。
却在这时,上官仇依然仅带这三千兵甲,却异军突起,直插南明大军,生生从数百万大军的围剿之下撕开一条裂口,护送御驾亲征的大玉国国主逃离,并在一处现如今命名为‘护主崖’的地方分兵两路,以仅剩的一千三百兵甲引走数十万大军追击。
穷途末路之下,上官仇带领最后的八百兵甲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反杀出去,冲进南明腹地……
整整两年,当上官仇再次回到大玉国的时候,他胯下战马一声悲啼,倒地便死,他落于马下,浑身浴血,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
醒来之后,没有人追问他这两年时间干了什么,也没有人去问那八百将士如今何处,更没有人问为什么他仅仅一人一马跑了回来。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腰间的一个破烂布袋所吸引,更确切的说,是被里面的东西所吸引。
那是……南明国国主——沈南天的项上人头!
直到此时大玉国的人才知道,前几日南明的退兵不是因为国主病重,南明亲自率兵征讨的南明二皇子也并非是要尽孝道而立即回去。
从此南明国陷入内乱之中,送给大玉国长达数十年的安宁。在这安宁之中大玉国也终于成为了一个可以用武力震慑周边诸国的强大国度。
上官仇,一个大玉国和南明国都不会忘记的名字,但却被他自己撇弃。他亲自请大玉国国主给他改了名字,仅用一个‘吴’字。
他说,这是在替他父亲赎罪。
父债子还,占一‘信’字。国仇家报,占一‘德’字。
大玉国先王大笔一挥,赐下唯一异姓王,信德王,而他的落款却永远将一个‘吴’字写在前面。
吴,信德王。
但就是这位王爷,在十三年前突然告老,举家迁至这汉江水畔,临江城中,从此足不出户。而所谓的‘举家’,竟然只有两人,一个他自己,一个仆人,仅此而已。
如今,信德王府的牌匾终于被挂上了,仿佛预示着某种变化,让某些人欣喜,让某些人心惊,但不管怎么样,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停下着雨的苍天,已经不似曾经。
……
七日后,雨停了。
但人却依然是来了。
灾民,浩浩荡荡的,便如同洪流一样,从地平线上漫延出来,铺盖了整个天地。
临江城的新任太守郭启林仅仅是一个愣神的功夫,大街小巷上就已经遍布了流民乞丐,所以当他下令紧闭城门的时候,饿了不知多少天的灾民竟然生出无穷的力量,险些将城门推开,最后还是动用了刀枪,流了血,鲜红的染了整条街道,才浇灭了灾民们的暴戾,终于封了城。
城中大大小小各家粮店的生意突然之间变得大好,但这些商家却在此时选择了闭店,甚至用木板铁钉将门窗封死,不让任何一个人进来。
有些善良之家刚开始的时候还在建棚施粥,但只进行了两天,便同时作罢,赶忙跑回家里也同样封死了府门。
原本热闹的临江城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因为街面上真的就出现了死人,骨瘦如柴的灾民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行走于各个米店之间,却又一次次失望,当他们不小心摔倒,或者被其他灾民撞倒,便再也爬不起来。
临江城内是死城,而临江城外,却是炼狱。
手臂如枯柴的孩童坐在死去的母亲身边,揉着眼睛嚎啕大哭,却都流不出眼泪,干裂的嘴唇满是鲜血。
路旁的大锅烹煮着灾民们也许最后一顿饭,锅里面盛满的是邻家的孩子,或者是自己的妻女。每天早晨,都会有母亲偷偷的喂自己孩子一块肥美的肉,然后走出窝棚,主动脱光了衣服,站在木墩旁边,等待旅途中还帮助过自己的大哥,用粗钝的柴刀将自己砍成几段,扔进烧开的水里。
若真有无间地狱,想来这便是了。
“为什么?!”
陆茜用瘦小的身子扛着重重的一袋米,看着守在门口的陆高峰,大声质问出来。
“外面在死人!我们家有粮,为什么不去救他们?!”
陆高峰眼神痛苦,但面色坚决,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临江城居民二十万有余,兵甲七千,算得上是大城。但此时城外却有百万灾民!这不是洪灾,这是……围城!”
小院中,小阮轻轻的给陆羽揉着额头,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随后缓声说道:“真的……还要等上几日?”
陆羽将她的手握住,捧在自己怀中,有些用力。
他苦笑一声说道:“也许来到这个世界让我心软了吧,也许是如今的温暖让我的心再也冷不下来了吧……说实话,我也等不了那些天了,即便……哎,”
陆羽仰起头来,看着天空,那片青色看起来是那般的晴朗,但陆羽清楚的知道,更大的风浪即将到来。
“哎,四年的筹谋,也许就在今日功亏于溃……”
小阮欣慰的笑了笑,从后搂住他,轻声说道:“即便失去所有……少爷也还有夫人,还有大小姐,还有……奴婢。”
陆羽一愣,转头看着小阮那张并不算美丽,但无论怎么瞅都觉得幸福的脸庞,突然心中一块坚冰碎裂,化作他嘴边的一抹笑容,朗声说道:“也是呐,有这些……原本不就足够了吗?”
小阮看着自己的少爷,歪着头可爱地说道:“少爷今天笑起来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