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贾放还真没有想到他会遇到这样的“读书无用论”。但是面对这些振振有词的村民,贾放竟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来辩驳。
他当然会说“知识就是力量”“学习改变命运”,可这些都只是些大口号,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拿给村民们看,他们就不会有动力——大家又不傻。
一番掰扯,说到最后,贾放自己都有些生气了,索性手一挥说:“往后开夜校,无论是大人小孩,全都给我上学,一起读书认字。”
老村长登时与村民们面面相觑:“啥?”
贾放自己则抽身离开了桃源村。他在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自己反思:开学塾让小孩子们上学这回事,他也确实没有准备好,夫子也没有找到,教材也没有选好,倒先来和这些村民们讨论那些办学细节——他这一步是不是确实迈得太远了一点。
可就算是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村民们怕还是不愿意,牛不喝水强按头,他还真能把这些大人孩子们全关起来,真的“填鸭式”教学吗?
想到这里,贾放真的有点儿怀念起他刚到桃源村的那些日子,村民真是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一样,贾放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简直指哪儿打哪儿跟一个人似的。
可现在……这队伍还真是不好带啊。
不过贾放可以确认,他刚到桃源村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样的。怎么随着时间推移,桃源村这个小社会就渐渐变化了呢?
究竟哪里不对?
他回到大观园里,出了稻香村,把稻香村的院门顺手锁上,便见到福丫和双文。
一行人在大观园里找了一组石桌石凳坐下,双文把食盒里的面饼裹上小菜,先给贾放,在贾放的示意下又裹了些给福丫,然后自己也裹了些来吃。
贾放吃得很快,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盯着远处正在修建的潇湘馆想自己的心事。
岂料旁边双文开了口:“三爷,您画架上的那些画……”
贾放点点头,指着前面的院子,说:“对,就是潇湘馆。”
现在潇湘馆是在建工程,除了院子跟前的一大片竹林以外,没有半点和图上相像的。双文能说中,要么是因为她悟性高,要么是因为运气好猜中的。
这一番对答之后,四下又一片安静。双文与福丫悄无声息地把午饭吃完,悄无声息地收拾了食盒,起身正准备走,忽听贾放问了一句:“是从什么时候起,人开始生出私心的?”
双文听他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有私产便有私心,这任谁也拦不住的。”
贾放听了,只管坐在原地冥思苦想。福丫将双文一拉,说:“三爷总这样,这会儿咱们最好别理他。”两个丫鬟便拎着食盒走了。
贾放坐在原地,也不知道想了多久,突然一撑面前的石桌,站起身,说:“我怎么没想到?”
双文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启发了他。
他赶紧去找当初将桃源村整个儿作为封地封给他的时候,官府送来的那一本黄册还是鱼鳞册的副本,找到了就把册子整个儿在面前摊开,按照时间,一页一页地回溯,一直找到从前,也就是荣国公刚刚接手这桃源村的时候。
此前他最经常使用的,就是这册子上最近的一页,因为这一页如实反映了桃源村的现状。但是他还一直没想过,在这之前,桃源村是什么样子。
顺着图册回溯,贾放可以清晰地看出桃源村的村落与田地在一点点缩小。待他翻回十四年前,贾放发现当时桃源村的田亩格局,已经相当规整,四四方方的,不像后来,村民们在缓坡上又开了田,桃源村的田地变得东一块西一块,犬牙交错。
贾放再将册子向前翻,册子上的印已经不是荣国公贾代善的私印了,是一个叫作“向奉壹”的人的名章。贾放不知道这个向奉壹是谁,只管往前看。
他翻了数页,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答案——“井田!”
册页上的田地,很明显地呈现一个九宫格,田间有两横两竖两条道路分割,形成一个“井字”。
井田制是中国春秋以前的土地所有制度,是一种土地公有制。也就是说,这一整片土地属于封建贵族所有,但是交与奴隶和庶民集体耕种。庶民耕种田地,将一部分作为自己的口粮维持生计,余下的作为“公田”出产,都归属于封建贵族。
贾放仔细回想:在这之前,桃源村的土地耕作制度确实与三代时的“井田制”如出一辙,耕者有其田,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连同上面附着的产出,都归属于封建贵族。
但历史上的井田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产力的提高,渐渐土崩瓦解。
反观桃源村的田地,似乎也经历了这样的阶段,在最早的“井田”基础上,村民们渐渐地开垦出了周边的土地,这些土地形态并不规则,与方方正正的井田存在很大区别。这些应当就是村民们自己垦出的“私田”,后来登记在了鱼鳞册上,并且标注了开垦村民的姓名,某种意义上说,相当于官府承认了这些“私田”的存在。
而贾放大力推荐桃源村的村民发展第三产业,养殖鸡鸭牛猪,腌制稻花鱼,与外界进行交换,从某种程度上愈发推动了村民们“私产”意识的形成。
“所以……桃源村的井田制也就要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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