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还未把话说完,远处帷幕后头的灯突然熄了,帷幕上一片晦暗,整个船厅里也是。四下里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刚刚耍过地摊杂耍的道士此刻正在微微喘息。
下一刻,帷幕那头的灯幽幽地亮了起来。帷幕上竟真的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影,看起来年纪不大,发式也是未嫁时的发式,头发中分,垂着双鬟,看起来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但她侧坐时露出的脖颈,却又流露着成年女子才有的妩媚。
在贾放看来,这静静坐着的人影,仿佛是一个少女与成年女子的复合体,此刻只一声不响,远远地坐着。
这就是皇帝费了这么老大劲儿“招魂”回来的“故人”?
贾放甚至看不清她的相貌,不晓得她是不是一个美人。但他能听见皇帝口中压抑着的称呼:“小园……”
“你终于来了!”
“你终于肯来见朕!”
贾放终于明白了:敢情皇帝的这位“故人”,闺名就叫做“小园”啊!
身为一名建筑师,贾放不禁对这位名字里就带有园林字样的女性心生好感。
占尽风情向小园,从这个名字就可以遥想这女子活着的时候那千般可爱、万种风情。
不过为啥父亲贾代善曾经提醒说这“小园”是自己长辈的名讳?难道是自家亲眷嫁进了宫里?——贾放有点晕。
整座船厅里静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远处帷幕后的灯火渐渐昏暗,直至熄灭。女子的身影当然也完全消失在帷幕上。
皇帝却依旧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怅然若失。
看起来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人啊!——贾放想着。但是他也不忍心看着对方就这么被欺骗下去。眼前这位不管是什么身份,到底只是个病人,心神一天一天地都纠缠在这“故人招魂”的幻象里,对这位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
恰在此刻,那道士上前半步,伏在地上,提高声音道:“陛下——”
皇帝依旧在出神,竟未理会。那道士又道:“适才小道倾尽所能,招来夫人的魂魄一见。但因为符纸的法力只能支持片刻,夫人的魂魄即将慢慢散去。从此之后,陛下欲再谋一晤,便难了。”
皇帝一听,登时猛醒,道:“你有何办法?”
道士一听,立即将头磕下,响亮地道:“小道愿再勉力一试,努力将夫人的魂魄再次汇聚。”
皇帝“唔”的一声,肃然道:“你且去试,此前你求的恩典,朕允了你了。”
那道士立即从地上爬起,脸上带着喜色,重新去供桌上取了铃铛,继续开始做法。
远处帷幕上,灯火乍现,只不过是一片空白,没有半个人影。
贾放突然凑在皇帝身边,小声道:“皇上,小臣亦想向皇上求一个恩典。”
皇帝心思全不在他这里,随口道:“讲!”
贾放小声道:“臣乞皇上恕此名道士的欺君之罪,此人至少曾用心慰藉皇上的思怀之情。就算要治罪,也请不要株连他人啥的……”
皇帝倏地回头,紧紧地盯着贾放,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问:“你说什么——”
眼光凌厉而慑人,这才是九五之尊应有的眼神;握住贾放手腕的那只手,也如铁铸的一般,贾放根本动不了分毫。
“臣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只想向皇上坦陈,远处帷幕上,并不是皇上所思之人的魂魄。”
贾放小声说这话的时候,那道士故技重施,再次引了一口烈酒,照着手中燃烧的符纸一喷,登时口喷火烛,将幽暗的船厅再次照亮。
贾放也看清了皇帝面上凶狠的表情,那表情凶得简直像是要吃人。此刻,皇帝眼里既写着怀疑,又充满了失望与气愤——怀疑是怀疑贾放说的有可能对,而气愤与失望则大约是为了贾放的胡说八道,告诉他眼前的魂魄竟不是他心爱之人;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怀疑突然占起了上风,皇帝斜眼瞥了瞥正在努力用功做法的道士,继而小声道:“朕准你!”
贾放想要做什么,皇帝都准了。
贾放登时起身,避开那道士的视线,沿着船厅的边缘向那帷幕走去。
恰于此时,那帷幕后的灯光完全熄灭,帷幕上一片漆黑。
贾放冲帷幕后说了三个字。他说完之后,帷幕后响起轻轻的、“噫”的一声。
下一刻,灯火按照程序重新幽幽燃起。“小园”的“魂魄”再次出现在那帷幕之上。
但是那位九五之尊已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面罩寒霜,紧紧盯着那幅帷幕。
道士见状不对,一回头,登时如魂飞魄散一般,直接“砰”地一声跪下,伏在地面上瑟瑟发抖。片刻后道士又反应过来,连忙找补,捣蒜般地磕头,同时哀声请求:“是小道法力未够,小道愿重新为陛下施法……”
皇帝不管这道士,自己缓步上前,经过那道士用的供桌时,随意一翻衣袖,供桌像是纸糊的一样被他扫到一边,上面的器具用品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当皇帝终于来到那帷幕跟前,望着帷幕上映出的那个大头朝下的美人倒影,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大笑,伴着笑声,面孔上终于有泪水滚落。
——谁说的,谁说这是小园的?
小园年幼时顽劣得像个男孩,就算是大头朝下,也一定是边拿着大顶边冲他扮鬼脸,而绝不会是这副尊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