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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今却非是
    “冬十月癸丑,车驾入洛阳,幸南宫却非殿,遂定都焉。”————————【后汉书·光武帝纪上】
    骆业稽首道:“禀陛下,因为用时仓促,臣等只将却非殿稍作修缮,所耗劳役不过二三万,用粮十余万,金一百。”说罢,他又微微抬起上身,道:“汉室有赖陛下武德,天下士民重归安定,今大驾返雒,臣等岂能再让陛下营宿城郊,有失体面?”
    皇帝伸手摸了摸崭新的桌案,冷不防说道:“从二月至六月,工期还挺快的。”
    准备邀功的骆业面色一滞,觉得哪里好像有些不对。
    “黄公。”皇帝摸了下一尘不染的朱漆桌案,看了眼漆碗上的字句,将手收回了袖子里:“今年春夏,我正在做什么?”
    黄琬身子一抖,八月的热天竟让他生生打了个寒颤,皇帝这么一问他就知道事情要坏了,他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正率六军征讨袁氏叛逆,还天下太平。”
    “喔。”皇帝好像是经黄琬提醒了才记起来自己上半年做了什么事,他明知故问,语气仍与平常一般无二,就连说的话都好像听不出什么问题,就像是寒暄着天气:“那当时你又在做什么?”
    此话一出,殿中但凡有些聪明的都知道大事不妙,无不低下了头,生怕引起皇帝的注意。贾诩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荀攸微皱着眉头,骆业则是一脸茫然。
    黄琬背后已经生出了冷汗,这个问题他怎么回复都不好,只能避重就轻,尽量摆脱责任:“臣、臣当时正联络各方,并筹集荆、豫、兖等州粮草,以供军需。”
    “所以说骆业在修葺却非殿的时候,你身在雒阳,却耳不闻声、目不视见,不知城中有大工?”皇帝无不讽刺的说道:“你这个留守做的好啊。”
    黄琬大骇,皇帝对此事的反感已经很明显了,他说自己不知道,就是失职;说自己知道、却不做任何表示,就是失察,而跟着骆业在战事紧张的时候劳民伤财,修葺宫殿,更是大罪!
    “臣忙于军务,治雒非臣本职,然此等大事臣竟不知不觉,不曾劝阻或是上告,实属失察,此罪不可推诿,还请陛下降罪!”黄琬伏地不起,口中连连告罪,却是将骆业吓了一跳。
    骆业不知细故,也跟着稽首告饶。
    “降罪?我该降你什么罪!”皇帝好好的脸色霍然变了,他动怒道:“我在河北与三军将士风餐露宿,就想着能早一日克平祸乱,兴复汉室。而你呢!放任有关人等在这里大兴土木,是要讨谁的欢心!”
    他一把将那只漆碗掷在地上,漆碗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碰在黄琬的膝盖上:“天下还未太平,你就让我享安乐了?”
    “臣等绝无此意!”黄琬汗涔涔的说道:“雒阳到底是朝廷旧都,岂能坐视荒废?河南尹起意修葺时臣也犹疑过,只是想到大战将尽,这才任他只修起却非一殿,以为天子驻跸之所,此外别无他意!”
    如果真的是只为了修个行宫供给皇帝下榻也就罢了,奈何皇帝早已摸到了风声了,彼等修宫是假,借此游说皇帝还都雒阳才是真!
    自从王莽篡逆以来,关中连年大战,吏民贫瘠,自然环境破坏,边地又屡屡羌乱未平,而光武皇帝起家河北,兴于关东,所以没有选择长安,而是以雒阳为都。
    近两百年来,雒阳一直是朝廷的都城,直到董卓专擅,焚毁南宫,强迁朝廷及河南吏民西进关西开始,雒阳城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如今皇帝凭借关中再起,关东的政治地位眼见不保,所以许多利益攸关的关东士人便想趁着这次皇帝大胜凯旋,回师雒阳的时候游说皇帝还都雒阳。
    黄琬为此进行了一番深思熟虑,他准备了许多个理由说服皇帝还都,一是皇帝生在雒阳、长在南宫,幼年记忆深刻,足以勾动皇帝情感上的认同;二是西北羌乱、塞外诸胡内附并州,关中已经不算是‘内地’,皇帝用不着犯险立都前线;三是雒阳地近河北、兖徐等平原,粮草丰足,转运便捷,可以极大程度上满足未来京畿的粮食需求……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此时在雒阳,与黄琬有着同等分量的关西士人几乎没有。在这个关东士人的主场,他们需要一锤定音,劝服皇帝还都!
    至于关西士人出身的河南尹骆业,由于他河南尹的身份、以及关西士人自马日磾等人倒台后再无一个领袖人物,导致骆业在立场上开始倒向黄琬等人。
    这次重修旧殿就是出自骆业的主意,而在南宫那么多座殿宇中选出却非殿的,则是黄琬。
    当初在骆业见河北战事势如破竹、进展顺利的时候,便起意翻修南宫,作为皇帝凯旋的驻跸之所。黄琬当时虽没有明确支持或是反对,但也暗示了骆业可以自行其是。有时候不反对,就是最大的支持。
    将其当作改换门庭的投名状以及晋升之阶的骆业见皇帝大发雷霆,连司徒黄琬都承受不住,不仅心惊胆战,跪伏求饶道:“自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臣等建此偏殿,正是一片忧君之心,还望陛下恕罪!”
    “实在是擅自作主!”黄门侍郎法正丝毫不在乎对方的年岁、资历,厉声斥责道:“二三万人一日可运粮多少?十余万粮可供三万大军食用几月?河南尹不知轻重,大战之时还妄兴土木,是要将陛下以何面目示天下人!”
    骆业何曾被一个小辈这样羞辱过,即便是没有被指名道姓的黄琬,心里头也是羞愤不已。
    “耗费民财。”皇帝冷声道:“当初孝文皇帝因怜十户之财,弃修露台。今我子孙不肖,倒是不如先辈了。”说完他向外面招了招手,吩咐道:“河南尹骆业不恤民力,擅营宫室,欺君邀好,即刻解去他的印绶!以槛车发往长安,与雒阳令杜袭等有关人员,皆付廷尉治罪!”
    殿前虎贲郎许褚领会意思,走上殿来,不给骆业任何狡辩的机会,一只手就将瘫软如烂泥般的骆业给提了起来。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骆业惊慌失措的左顾右看,试图在许褚的手中挣脱开来:“去年陛下率兵至雒,预备东征,臣等上疏几次请陛下重回雒阳宫室,却以‘天下未定,不愿见旧宫阙’驳回。陛下当日之语,臣等不敢忘怀,故才捐输心力,新建一殿,以供燕居……毕圭苑虽好,但到底荒凉,哪里能居天下主!还请陛下看在臣等赤诚,格外开恩!”
    皇帝没有言语,许褚也不理会骆业如何在自己手上告饶,径直将他拎了出去。
    黄琬此时也在旁谢罪道:“臣失察,亦请陛下降罪!”
    他胡须抖动着,坐视骆业修缮却非殿,本是想借此试探皇帝的态度。岂料皇帝直接将其当做一个由头,重重发落,表明了不愿还都的态度。如今箭在弦上,黄琬退却不得,只得一边认罪一边陈述本意:
    “昔周公营洛邑以宁东土,光武卜河南以兴汉室,此地乃天之所启,神之所安。当年董卓篡逆,朝廷不得已受胁西迁,残喘休息,如今陛下兴复社稷,大业既定,岂能再偏居关中,退窥天下,以伤四海之望?”
    “再迁都?”皇帝惊讶的看向黄琬,不是惊讶于这句话,而是不可置信这话居然会从谨慎有谋的黄琬口中说出来:“雒阳宫室、宗庙、官府、闾里被董卓付之一炬,二百里内无复孑遗。这些年休养生息,勉强算是有些人气,但宫室残破,你却让朝廷迁回,徒增花费不说,才安定不久的百姓再度疲于播迁,其中的怨言你可有想过?”
    “迁都长安,本是董逆专擅之乱命,陛下裁定朝政,居此为基,图谋复兴,不过权宜之计。光武皇帝以降,历代宗庙陵园皆在雒阳,陛下他日倘有悼念追思,彼此来返,殊为不便。”黄琬列出种种理由,动情动理,论说得十分周详:“如今羌乱又起,关中既成边地,朝廷还都雒阳,居中调用关东之资粮,运筹将兵,正可坐收凯旋。”
    看着皇帝拧起眉头,黄琬又提出一个折中的法子:“然关中位置紧要,百姓富庶,不可轻忽。以愚臣浅见,长安可为京都之副,关中现有之政不改、现有经营不变。倘或天时再有变故,朝廷大可从容西去,凭此为基,又图兴复。”
    他是想将关中当做朝廷的一块预留地、一条退路,倘若两三百年后汉室又有变故,朝廷还能依赖关中再起。
    皇帝甫一听见这个说辞时,居然还觉得有几分道理,关中由于数百年的开发,自然环境已经遭到极大的破坏,人口承载力下降。到东汉时期,汉朝的经济中心转移至关东,关中的自然环境在两百年的时间内得以缓慢恢复,如今皇帝若是再建都关中,假以时日关中再度人口稠密,过度榨取潜力,优势不再,朝廷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只是这种说辞对皇帝并没有起到作用,他管不到两三百年后的事情,何况如何真有那一天,又岂是一块预留地就能保全的?
    “汉室才光复不久,黄公又何出乱世之言?”法正不满的皱起眉,他是极力反对还都雒阳的,这不但是出于一个关西士人对乡土的情感,更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关中居高临下,有崤函之固、巴蜀之饶、雍凉之骑,其地可养百万民兵。高皇帝据此以得天下,陛下藉此以兴天下,正是我汉室龙兴之地,岂能轻弃?董卓虽倒行逆施,强自迁都,但有陛下振兴在后,其也不可不说是天意冥冥。”
    由于关东士人的几次阻击、关西式微,皇帝这次亲征所带的臣子当中,并没有与黄琬分量相当的关西士人。这也导致黄琬有足够的底气向皇帝提议,即便这次不成,到了长安,依然会有人络绎不绝的随着黄琬的表态而纷纷上书。
    法正作为黄门侍郎,年纪轻轻便建下功勋,皇帝宠信,心气骄躁之下,自然就敢与黄琬这样的老臣当庭抗辩。
    “法侍郎。”黄琬凝视着法正说道:“雒阳也有伊、洛,也有虎牢等雄关险要。光武皇帝自河北渡来,建都雒阳以中兴汉室,难不成是错的了?二百年来,历代先帝不迁关中,难道也是错的了?”
    法正被盖了个帽子,语气顿时一噎。
    “此一时,彼一时也。”车骑将军朱儁轻咳了一声,作为现场官爵、资历唯一可与黄琬相提并论的人,他说的话最为关键:“高庙以关中为基而定鼎,是以建都长安;世庙以河南为凭而中兴,是以建都雒阳。此皆一时所凭据,今陛下复以关中振兴汉室,自然要以长安为都,不然,岂不是徒伤关中士民之心?”
    “你……”黄琬轻声吐出一个字,未说完的语句便戛然而止,当时董卓迁都时,朱儁也是坚决反对的。考虑到董卓曾对朱儁的旧怨、以及朱儁在任豫州刺史时与颍川士人结下的好感,黄琬以为对方会在这件事上与自己保持一致,谁知道朱儁却不合常理。
    黄琬到底是个聪明人,他很快从朱儁的话语中捕捉到关键的字词,明明可以称高皇帝、光武皇帝,为何偏要称‘高庙’、‘世庙’?
    这显然是朱儁对自己的暗示。
    庙是供奉祭祀先祖神位的场所,按照周礼,天子只能有七庙,但汉代并没有严格按这样的规矩来,而是适应现实的政治需要,在全国广泛设立宗庙,以强化刘氏天命,团结皇族。等到了光武中兴以后,旁支继位的光武皇帝功盖前代,又想让自己的父祖入庙,于是孝明皇帝便在雒阳建了世祖庙,如此与长安的高祖庙相对。
    高庙与世庙的并立无疑划分了东汉与西汉的界限,从此光武中兴的虽是同一个‘汉’,但却是两个朝代。
    黄琬通过朱儁而明悟,皇帝虽然是孝灵皇帝的儿子,帝系并未转移,但对方显然不愿意在自己死后只得个某宗孝某皇帝的庙号与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