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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难得宠渥
    “惟德之行儆,益勤于鸾壶。”————————【袁可立晋秩兵部右侍郎夫妇诰】
    翌日,董皇后服侍着皇帝穿戴好朝服,仔细的替他整理衣襟与领口,随后又从穆顺手上接过一条大带,绕到皇帝身后,环抱着为他系在腰上。
    “昨夜到忘了问,甄贵人已经去披香殿了?”皇帝在透光的雕花窗前平展着双臂,窗外传来悦耳动听的鸟鸣声:“常宁殿才建好,确实不宜住人,是我疏忽了,幸好有你提醒我。”
    “陛下每日处理万机,自然无暇关心这等细微之事。也是大长秋、掖庭令那几个不知事,只知道遵诏而行,遇见疑难却也不说。”董皇后替皇帝把大带末端垂下的‘绅’摆弄好,亲密的贴在皇帝的背后,声音清晰的说道:“好在昨日臣妾去了常宁殿,及时调整了宫室,不然亏待了甄氏,臣妾心中也过不去。”
    侍立在附近的大长秋苗祀听见董皇后在话里话外的责备他,又看不到皇帝背对的脸色,只得跪伏谢罪。
    “是他们怠慢了。”皇帝头也不回,两手摸着精致的龙形玉带钩:“你是皇后,掖庭的事要多费心。”
    “谨诺。”董皇后漫不经心的答应一声,将佩剑、玉饰一一挂在皇帝的大带上。
    “好了。”皇帝按住了董皇后还要往上挂香囊的手,回过头说道:“不是朝会,挂这么多做什么?走起路来累赘。”
    “这些都是天子该有的威仪。”董皇后虽这样说着,但已是依言收回了拿着香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含笑看着皇帝。
    穆顺立即上前为皇帝将冠戴好,最后整理了一番着装。
    皇帝虚扶剑柄,右手拨了拨腰间悬挂的玉饰,随口说道:“天子服饰只能壮威不能立威,这是锦上添花,倘若我穿布衣草鞋,尔等就不畏威于我了?”
    董皇后与一众人等微微下拜,表示岂敢。
    皇帝哈哈一笑,抬脚便往外走去,看也不看仍跪伏在地上的苗祀一眼,眼看着皇帝等人走远,他这才小心翼翼的站起来。
    董皇后服侍着皇帝一同用早膳,早膳弄得很简单,根据皇帝的吩咐,没有太油腻的肉类,只是一碗豆浆,一碗羊肉面片汤,几张胡饼,两只煮鸡子。
    包子、馒头、油条这类的食物制作简单,皇帝很早以前便提点膳房翻新了不少花样,极大丰富了宫中乃至于民间的饮食种类。但不知是入乡随俗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皇帝很喜欢将胡饼撕碎泡在羊肉汤里的吃法,虽然这样做不甚雅观,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尤其是董皇后。
    董皇后亲手为皇帝在桌案边敲碎了鸡子,替他剥壳,同时说道:“甄氏入宫之后,臣妾方才想起一事。如今有赖于陛下武功,汉室还复太平,而宫中老宦也常说多年不闻儿语。为绵延子嗣计,臣妾想着,不如趁着再兴之喜,命掖庭令遣使者赴民间广纳采女,充实掖庭。”
    这是董皇后经一番思虑后所做出的决定,如今自己的口袋里没有什么得力的人选可以让她扶持上位、作为帮衬,相比于伏寿身边的那些采女,董皇后已经在这一点上落后不少。
    是故,在天下大事安定以后,皇帝势必会将部分重心移到掖庭来,董皇后既然阻拦不了,就只能顺水推舟。
    “采选良家女?”皇帝喝下一口面汤,接过董皇后递来的手绢擦了擦嘴,不假思索的说道:“天下初定,就贸然采选,世人将如何议论我?此事不宜遽行,以后再说吧。”
    “陛下忧民之心,臣妾岂会不知?然天家事亦是天下事,依臣妾看,倒不如将采选限在三辅,彼等列侯、豪强之家,必会欣然应从。”董皇后将剥好的鸡子轻轻放在皇帝面前的漆盘内,如今她已知道该如何婉转的劝服皇帝了:“彼等四姓小侯、关中勋旧,希恩泽日久。陛下以此契机,收其人心,也未为不可。”
    采选良家女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是如董皇后所说的那样,出自笼络士族豪强的用意。东汉一代,除了个别情况,皇后皆出自南阳、关西大族,这不但是顶层贵族门阀之间的血缘联姻,更是伴随着一系列的政治默契与传统。
    皇帝这才认真考虑了董皇后提出的意见,倘若仅局限于关中以及四姓小侯,倒也不是不可以作为笼络人心的方式。仔细想一想,皇帝很久以前就下意识的追恩落魄勋旧与先烈,于今到可以与这个政策两相呼应。
    “记得上一回采选良家女,还是皇姊未出宫的时候,已有三四年了吧?这一回就由你来着手去办吧。”皇帝隐约明白董皇后的心思,仍不忘叮嘱一句:“阴氏、邓氏等诸旧族,若有合适的,不妨开个口子,予以照顾。”
    董皇后微微躬身,表示明白。
    皇帝这便点了下头,继续将面前的朝食吃了个七分饱,便拿茶漱了下口,忽然愣了下,随口赞道:“你这里茶倒挺好喝的。”说罢,便起身离去了。
    董皇后饭量不大,此时早已用不下了。送别皇帝后,她便站在殿门边,将手里捏着的绢布随手丢给长御。
    采选良家女的事情,少不得掖庭令、大长秋参与其中,掖庭令早已被董皇后收服,而大长秋则不然。
    董皇后站在门边,像是才发觉似得,挥手将旁边的苗祀召了过来,说道:“这些年来我也未有亏待过你,像是常宁殿的事,遇见了不妥,当即刻上禀于我……以你的才智,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都是臣当时疏忽,还望殿下恕罪。”苗祀也不狡辩,再次伏地请罪。
    苗祀是坐事受宫刑的士人,骨子里自矜自傲,早年曾服侍过万年长公主,与董皇后并不是一条心。上一回还帮着长公主在椒房殿拦住董皇后,不让其入承明殿搅事,虽然在事后来看,苗祀是间接帮了董皇后,但她一想到自己的大长秋居然帮着长公主不向着自己,心里就怨气难平。
    董皇后看到这里,心头才略感快慰:“这回就算了,下回也不许如此,大长秋理应是我的心腹,不是随便哪个有年岁、有资历的宦者就能做的。”敲打过后,董皇后又接着安抚道:“苗公,你是本宫的卿臣,为我宣达旨意,管理宫中事宜,是我近旁诸侍从之首。按制度,本宫近旁的长御都比不过你,苗公,且好自为之吧。”
    苗祀低着头,俯身拜了拜,最终还是没有给出一个答复。
    董皇后心知是这个结果,也没有理会他,兀自走了。
    “这个苗祀根本就不向着殿下。”长御扶着董皇后前往侧殿休息,准备过会召见伏寿等贵人的问安,以及处理掖庭令、永巷令的奏事。长御将董皇后在席榻上扶好,接着说道:“刚才他向国家请罪,殿下大可以顺手治他罪的。”
    “敲打一番也就够了,真要拿此事治罪,陛下也未必愿意。”董皇后想到这里便有些头疼,最关键的位置上不是自己人,做起事来总是束手束脚。
    长御转了转眼珠,轻声建议道:“奴婢听说国家身边的小黄门穆顺与苗祀互不相善,在此事上,不妨……”
    “你大可以私底下去问,穆顺到底是陛下的人,别的话不要多说。还有,采选良家女的事,你与掖庭令要多多照看。”董皇后小心吩咐道,她正命人将先前皇帝喝过的茶拿来给自己倒了一碗,亲自尝了一口,眉头扬了扬:“这茶确实不错,是谁烹的?”
    皇帝接连几日都是去的椒房殿,恩遇引人侧目,采选良家女的诏书一经发现,对朝政的影响已日渐式微的勋旧们无不欣悦,董承也因此而获得了许多人的好感,连带着风评也好转了不少。
    而这些,都是归功于董皇后的一席话,得了好处的董承因此对掖庭采选良家女的事极为上心,借此与许多从南阳过来的勋旧们拉近了关系。
    助董氏涨了声势之后,皇帝便去椒房殿去的少了,开始先到伏寿的居处流连了几日,最后才姗姗来迟,像是刻意磨人的性子,来到了披香殿。
    宋都比以前更要成熟几分,再不是有脾性敢随便冲着皇帝发的娇女。在身旁郭采女的指教下,虽然此时还在因许多事耍小性子,但也只憋在心里,见了皇帝,仍是十分高兴的出面迎接。
    “陛下可算有时候过来了。”宋都毫不见礼的拉着皇帝的手,将对方一路带进披香殿的席榻上安坐:“再不来,我可要去伏姐姐那里诉委屈了。”
    “谁还能给你委屈受?”皇帝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顺着她坐下,随意打量了眼殿内的陈设、布局,又问向跟在后面进来的甄宓:“这几日在披香殿可还住得习惯?”
    “禀陛下,宋贵人和善,妾身在此处一切都好。”甄宓脸上涂着淡淡的妆,步姿盈盈得体,一切如常。
    “这几日先委屈你,至多一个月,你就住回常宁殿去吧。”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甲醛,新房的气味几天就挥发干净了,皇帝让人暂时搬离,也是以防万一。他自然不信宋都真如甄宓口中所说的那般‘和善’,只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又是寄人篱下,怎么也得说些违心之言。
    “甄宓的脾性与伏寿相近,你也得多学学这般稳重沉静。”皇帝转过头对宋都说道。
    自觉受到冷落的宋都有些不服气的说道:“她哪里像伏姐姐了?”
    甄宓面色不改,很恭顺的坐在一旁。
    宋都看了对方一眼,接着说道:“陛下,我前日翻检出一个好东西,正好可以为陛下庆贺这次亲征。”
    说着,宋都便催着郭采女去将东西拿出来,郭采女受到吩咐,脚下却不动,目光看了甄宓一眼。
    甄宓立即知趣的站了起来,托辞告退。
    宋都不明白郭采女为何要这么做,她好不容易找到个稀奇物件,正想拿出来给皇帝展示、向甄宓炫耀的,可郭采女偏偏要暗示把甄宓支开。宋都向发问,可看着郭采女转身准备东西的背影,却不好再说了。
    皇帝却是没有察觉到异样,他只当宋都小孩脾性,献宝也弄得神神秘秘,待甄宓识趣的离开后,皇帝便好笑的催促道:“究竟是什么?可别让我扫兴。”
    说话间郭采女已手端着一只漆盘过来,上面摆放着酒壶与杯爵,远远看却是不觉得稀奇,待走进了,皇帝才发现不同之处。
    那漆盘上除了一只壶一只爵以外,还摆着一只硕大的螺壳。
    螺壳有成人的手掌般大小,底部圆润而有旋纹,似鹦鹉嘴。通体朱红,透着灯光,其内部隐然有一层玉石云母般的光泽。
    “这个叫香螺卮。”宋都看着皇帝饶有兴趣的拿过镶嵌着玛瑙、翡翠的螺壳,很自得的介绍道:“这也叫丹螺产自南海,寻常丹螺每只仅比猫眼大几分,像手掌这般大的,世间再无第二个了。”
    “陛下你闻,它还有香气呢。”宋都又介绍了香螺卮的另一个特点。
    香螺卮以玉为足,以金为盖,浑然同体,丝毫不见有何雕琢之处。皇帝在手中把玩着,他在后世曾见过鹦鹉杯的文物,如今拿在手中,当作酒具,倒是第一次。
    “若是在其中盛酒,则酒色愈深、酒香愈醇。用来为陛下庆贺作爵,是再合适不过了。”郭采女殷勤的笑着,一边放下了酒壶与酒爵:“用此物饮酒,还有一处妙用……”
    “喔。”皇帝这时近距离鉴赏完了香螺卮,便将其当作寻常酒爵一样放在桌案上,好似想到了什么:“是‘不空酒’吧?”
    “陛下睿鉴,真是无所不知。”郭采女眉头一挑,讶异的说道:“此物还是奴婢等人清洗的时候才发现其中的功用,想不到陛下一眼识破。”
    “什么是‘不空酒’?”宋都好奇的问道。
    郭采女没有接话,识趣的退了下去。
    “所谓‘不空’,就是杯中酒不空。”皇帝乐得向宋都说些见识:“这螺结构特殊,极易存酒,慢慢饮的时候,卮中酒就会有一种倒之不尽、饮之不空的错觉,所以就叫‘不空酒’。”
    “喔。”宋都点了点头,这东西是很久以前她的父亲宋泓从宫外给她送来的礼物之一,长时间被保存在箱子里,前不久才被郭采女收拾出来。
    宋都向来喜欢新鲜东西,听了郭采女的话,也觉得大可以用这个香螺卮请皇帝过来,多说些话,至于这个卮有什么讲究,她却是全不在乎。
    此刻她乖觉的拿起酒壶,为皇帝满倾了一卮,一只香螺卮足足可容二升酒,为此,宋都特意提醒道:“陛下慢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