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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苦心周详
    “治天下之大具有二,文与武也。”————————【三国志·魏书十三】
    “怎么了?”在傅干身后,一个容貌瑰伟端正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宽袖深衣,头上戴着青色玉簪,正是如今尚书台最有权势的几个尚书之一,北地人、吏部尚书傅巽。
    他见傅干被人唤了出去,迟迟没有回来,便过来问一下。
    傅干与傅巽是同宗兄弟,如今傅氏能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可以说最开始是沾了傅干父亲的光。他们彼此本来交往密切,但由于傅干远赴南中为官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被外派陇西,连长安都没回过。
    这次难得被皇帝召见进京,傅巽自然而然的要来郡国邸与他叙叙旧。
    “没什么。”傅干将刚卯收回怀中,他潜意识的认为这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简单含糊了几句便与傅巽一同走了回去。
    两人回到屋内,末席上还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比傅干等人年纪都要小,眉角微挑,看起来是个从小娇惯的。
    “刚才说到哪了?”傅干重新坐到主人的位置上,看了看跟着坐下的傅巽,又看向那个年轻人:“是说到公直的太学策试吧?我一直没有回来,去益州的时候你才刚入太学,想不到如今都已授官了……不知道选任的是哪里?”
    两人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傅干知道傅巽的这个亲弟弟靠自己的能力顺利进入了殿试,只是最后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傅巽却没来得及告诉他——想来也不过是县长、郡曹之类,有做吏部尚书的傅巽照顾,地方也不会差到哪去。
    只是他看着傅允的脸色有些不好,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让他去朔方了。”傅巽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语气平缓的说道:“年初时鲜卑大人步度根归还朔方郡、及赎还所虏汉民,那里久失汉化,缺少官吏,我就给他捡了个临戎县担任县长。”
    临戎位在河套西南,早已沦为鲜卑等部族的牧马地,那里民户稀少、城池残破,规格虽是一郡郡治,但是连内地最小的县都不如。但倘非如此,傅允也不会年纪轻轻,便直接担任郡治的长官。
    “怎么会给他安排这样一个去处?”傅干疑惑的看着这两个亲兄弟。
    “就是!”傅允立即搭腔说道:“那地方统共不过几百户汉人,一眼过去全是荒草,我过去还真成‘牧’民了!”说完,他颇为憋屈的看向傅干:“那些不如我的庶民,做得里长都能管百家!”
    “你有什么能耐我最清楚,不过是仗着比他们多读些书、多见闻些朝中故事,便以为自己比他们厉害了?你看看左冯翊的张既、河东的贾逵,他们就能得到天子召见、亲自授官,你呢?殿试末尾,素日里与你相善的严象都才兼文武,任职巨鹿郡丞,我还得为你找个合适的地方,不至于日后埋没了你!”傅巽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他们的父亲傅睿任职地方,疏于管教,傅允又没有跟傅巽、傅干一样经历过董卓等人乱政擅权的日子,在太学这种寒素充盈的地方,自然会生出娇气。
    傅巽莅任吏部尚书以来,在尚书台以知人之鉴见称,褒贬、简拔、考课臣工始终公允持正,令人信服,连皇帝在用人时也会参考他的意见。如今虽然是他负责在殿试后对太学生进行除职,但他绝不会因为傅允而败坏了自己多年积累的声望。所以不管父亲傅睿怎么想、傅允怎么不愿,他都表现得一视同仁——至少是表面上要如此。
    所谓长兄如父,傅巽比傅允大了十几岁,知道的事必然比他要多些。眼下傅允在此表示不满,却也不敢拒不赴任,而旁观者傅干更是清楚对方为傅允可算是煞费苦心的挑了一个好地方。
    “朔方郡的太守是谁?”傅干问道。
    “陈国梁习。”傅巽说出一个让对方十分陌生的名字。
    果然,傅干一脸茫然,他愣了一瞬,紧接着问道:“他以前任过何职?我怎么没听说过?”
    “此人以前做过郡纲纪,后来自荐吏治科,学习一年后直接授任河东皮氏长,后又历任郑县与武功县,所在皆有治名。如今才任安邑令不过半年,因为朔方郡归复朝廷,陛下便将其超擢,虽只是以郡丞之职试守其郡,但已与太守无异。”傅巽总管天下各级官吏的考课,对于那些政绩特别突出的会特意留心。
    这个梁习确实是有能力,重要的是,当年主管吏治科的王斌似乎很是欣赏他的才华,而且皇帝心里也一直记着他的名字。
    傅干此时偷空看了傅允一眼,发觉他已然坐定不动,显然是从这个梁习身上听出了异样,自己未来的这个‘上官’,似乎不是什么寻常的平庸太守。
    “朔方荒凉,久不为汉制,又近塞外诸胡,朝廷光是文治,恐怕尚不能将朔方紧握手中。”傅干总算为傅允的表现感到一丝欣慰,又低声说道:“用武则先威,用文则先德,威德相济,而后王道备矣。朔方有梁习主政事,那朝廷属意谁主戎事呢?”
    “郡尉是校尉陈到,他田子泰在豫州任沛相时招募的军士,与太史子义入青徐讨伐袁术、袁谭。如今朝廷要裁撤天下冗兵杂将,散归郡县,陈到虽是因此调任郡尉,但好歹是边郡,日后有的是机会立功,跟其他将校比起来要好多了。”由于陈到并没有多少出名的事迹,傅巽对他的观感有些一般。
    傅干点点头,说道:“此人也算是始终效命于朝廷,虽不是如徐、张等将为南北军出身,但也比其他人要好。”
    “是啊。”傅巽嘴上轻飘飘的说道,这里反倒是另一个人让他很是留意:“此人或许不算什么,但在他身边为副贰的,却不一般。”
    傅允好奇的插了句嘴:“是谁?”
    “你现在知道问了?”傅巽讥笑了一声,看着傅允讪笑着的把头低了下去,他遂看向傅干,语气神秘的说道:“其实这个人尚未定下,只是那天我去宣室觐见天子、想请示有关殿试诸生的授职事宜,却听到天子在殿内玩笑似的说——”
    他停顿了一下,谨慎的站起来开门往外看有没有可疑的人,然后再坐回席上,模仿着当日皇帝的语气说道:“子脩!你不是想学霍去病么?就去朔方吧!”
    “子脩?”这回不但是傅允,连傅干也起了好奇心:“这是谁的表字?”
    “‘子脩’就是征西将军的长子,殿前羽林郎曹昂!”傅巽压低着声音说道:“那时郡尉多半已定下是陈到了,曹昂去朔方,不正是做副手的么?”
    守朔方太守梁习、郡尉陈到、别部司马曹昂……
    傅干心里琢磨了一瞬,很快便叹息一声:“朔方郡以后大有可为啊。”说罢,他又佩服的看向傅巽:“到底是你想的周全,我本来以为,你会将公直调至陇西,让我就近看顾,谁知道……你为他寻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我也不盼他在朔方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傅巽淡淡的看了眼傅允,轻声说道:“梁习是深在帝心的人物,曹昂是征西将军的儿子,征西将军与颍川荀氏等家关系匪浅……你只要善于结纳,以后的仕途就会很顺利了!”
    傅允愣愣的看着傅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以来,他一直认为兄长正直的不近人情,要把他丢到朔方那个苦寒之地,可谁知道这背后处处都是为他深思熟虑。
    “阿兄……”
    “你能入殿试,已经是比那一千多太学生要出色了。”傅巽看着对方,自从父亲乞骸骨回乡以后,傅氏一族便只有他与傅干两个身居高位,不得不加把力气培养后辈:“去了朔方以后,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我知道、我知道……”傅允深恨最初的自己自视清高,以为自己背靠大族,将会比谁都有好前程。所以在听到要去临戎这等偏远的地方后,心里落差之大,一时难以接受,更觉得会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如今听到兄长为了自己各种谋划,甚至冒着风险打听来隐秘的消息,与这个比起来,自己先前那别扭的孩子脾气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不到一转眼间,公直也长大了,我记得他以前身前身后全是仆役,自小就娇气。”傅干在门口看着傅允登上马车,与门下的傅巽说道。
    “现在还是有些骄慢,希望到朔方以后,能将其磨掉。”傅巽说出自己心底对傅允的另一层期望,临走前,他与傅干执手相对,依依不舍道:“也别说他了,光是你我,长成不也是一瞬的事么?我比你虚长几年,当初我为尚书郎的时候,你还在秘书监读书,那时候你还因傅公的事……咳,不说了,那时还如公直这般年轻,你现在不会那么想了吧?”
    说完,傅巽紧紧的盯看着傅干,不漏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小的变化。
    “天命如此,如今明君在世,我一人岂能不惜百姓黎庶?”傅干早在当年南征益州时便已开始放下,如今听到傅巽提起,不免觉得好笑。
    可惜他话没说好,傅巽听了似乎仍有些不甚满意,但对方都成家生子,两人既非一脉、自己也不好拿族兄的身份去告诫他。
    在驽马不耐烦的踏蹄声中,傅巽临行前又提道:“凉州与其他州郡不同的是,这几年除了务力农桑,还要做好归化羌氐的事。朝廷的诏书你也见过了,如今并州匈奴皆已改汉姓、习汉俗、编户齐民,缴纳赋役,与寻常汉民无异。凉州羌氐大败过后,一时归服、不敢造次,要趁着这个时候仿照并州的成例,在凉州推行汉化……此事一旦办好,在天子的心里,并不亚于农桑。”
    “此事我也曾听闻。”傅干并不觉得这件事很简单就能办到,毕竟匈奴当时是彻底残破衰弱,几乎只能任人鱼肉。而羌氐却不一样,虽然没有统一的领袖,但各个部族的实力还是很强大,他们如今只是畏惧朝廷的兵威,不见得会甘心交出权力、接受汉化:“并州与凉州的情形不同,汉化之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并州诸郡上计的时候,我曾留心听过他们汉化的方法,阻止此策的往往都是那些酋长、大人,而那些寻常的羌民,却不管这些,只要比以前过得好,谁愿意一辈子给人牧羊放马?”傅巽大方的指教道:“彼等匈奴人,每日耕种养家,生活安定,以后开办了郡学县学,孩子也可以去读书、做官。你再让他们回到以前,过动辄被部族大人们鞭笞打骂、视若奴婢的日子,他们准得闹事不可。”
    傅干微微动容,他在南中不知隔绝了多少朝廷的消息,实也不知这项政策如此得底层的民心。
    “你也不用担心情形不同,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有诏书,赐彼等羌氐大人、酋长汉姓汉服,封拜为侯,携家人入住长安蛮夷邸,与那些降服的匈奴单于、左右贤王住在一起。没有这些人的阻挠,朝廷还会从并州调来一批得力的县令到凉州,你推行此事只会顺利无比。即便中间生了乱子……征西将军难道是等闲的?”
    傅干点了点头,朝廷在凉州布有重兵威慑,如今韩遂已死,全然不惧羌氐有谁敢领头作乱。重压之下,再以利诱各部族首领入朝,割断首领与部族之间的联系,留下来的自然就可任意处置了。
    “阿兄,天要晚了!”傅允在掀开车帘,急着说道:“今晚不如就住下吧。”
    傅巽明早还要入宫,留宿不方便,遂先不与傅允答话,顾自望着傅干说道:“虽说你与我是兄弟,但年末的考课,我可是不会留半分情面的。”
    “知道了,去吧。”傅干拱手送别了傅巽等人,转身回到房内,孤身一人坐在桌边,从怀里掏出那枚陈旧的玉刚卯。那玉刚卯似乎承载了太多的感情,傅干深情的看着那枚刚卯,抚摸着上面的划痕——那是很多年前,汉阳被羌氐围困,傅燮命人带自己突围的时候留下的。
    除了这划痕,还有傅燮最后对他交代的话。
    ‘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汝有才智,勉之勉之。’
    当年的很多是非到现在已经辩不清楚,傅干自己到现在也很迷惑,或许他现在应该恨的是那些羌氐,而不是……
    仿佛为了佐证这个想法,他在逐渐陷入黑暗的室内轻轻呼唤了一声:
    “阿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