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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夜之舞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春天里的祭祀,多半是为了祈求雨水丰沛,物产繁茂,蕴含人种繁衍,生生不息的意味,所以春祭往往也伴着男女的求欢索爱。
    射柳大会,本就是出于祈雨祭祀目的,祭祀前后,通常就是少年男女结识的好时节,或赛马,或夜宴,或赛酒,或看热闹,或一起跳舞,三两下就认识、爱慕、欢好。因此在这样的夜晚,火堆旁边到处都是成群结对的少年男女在跳舞。
    韩德让一愣神,就被燕燕拉着回到了原来的火堆边。众人见韩德让离开一会儿,便换了新衣,又带着燕燕过来,顿时起哄,叫他与燕燕进场跳舞。草原儿女,在这样的氛围下乘兴起舞,本是常事。韩家到韩德让,已经入辽三代,婚姻交融,日常起居也与诸人无异,韩德让自不扭捏,拉着燕燕的手,到了火堆中间起舞,不一会儿,耶律休哥、萧达凛等皇族与后族的子弟,也各自与对方族中少女一起跳舞。
    一时间,欢声笑语,有人轻轻地唱起了草原牧歌,一群人放声唱和,连耶律休哥也在旁边敲起了手鼓。
    胡辇独自站在火堆外,看着众人,一时失神。方才月色未起,燕燕便换上早就准备多日的新衣,一转眼就溜出去了。等她准备去找燕燕时,乌骨里也溜走了。
    白天射柳大会虽然看似只是几个少年争胜,却也是皇族横帐三房的权力之争。晚上的篝火舞会,还不知道要闹腾出什么来。去年春捺钵,胡辇就已经见识过这里头的凶险了,想到这里,她忙换了衣服,一路寻来。到了这些皇族后族子弟们所在的火塘,远远便见众人已经在跳舞了走到近处,正中央就是燕燕拉着韩德让在跳舞。火光下,燕燕脸色红扑扑的,眼中尽是兴奋的光芒,韩德让亦已换上今日穆宗新赐的锦袍,笑容温润如故。
    胡辇心中忽然升起异样的感觉,不知是酸是涩,正踟蹰着,不知是否要进入圈中,却听得耳边有人轻笑:“胡辇,你这么矜持,韩德让就要被燕燕抢走了。”
    胡辇一抬头,却见是堂兄萧达凛笑吟吟地站在身后,顿时觉得耳边发烧,有些掩饰地撒娇:“达凛哥,你说什么呢!”
    萧达凛一直很怜惜这个堂妹,母亲早亡,下面又有两个不懂事的妹妹,小小年纪不由得要承担起长姐为母的重任,活得过于成熟和沉重,见她掩饰自己的情愫,不由摇了摇头:“胡辇,你啊,不要老想着妹妹,要想想你自己,也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胡辇低下了头,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叹息一声:“达凛哥,你不知道,我、我不成的……”
    萧达凛摇头:“哼,有什么不成的?”
    胡辇是后族女儿,可嫁皇族,为后为妃,而韩家虽然身为高官,亦联姻萧氏远支,但是作为述律太后宫帐之奴的身份却未撤销。更何况,当年辽世宗在时,胡辇生母携她入宫,太后曾戏言,要将胡辇许配给当时的大皇子吼阿不为妃,这是许下未来皇后的允诺。虽然吼阿不还未长大,便死于祥古山事变,但是很明显,如今凡是对皇位有野心的皇子们,瞄准后族的头一个姑娘,便是胡辇。或许,胡辇就是懂事太早,知道得太多,所以这些年来才一直不敢放开心怀去追求,去爱一个男人。
    胡辇看着萧达凛,这个堂哥某些时候,就如同亲哥哥一般,她知道他关心自己,亦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两人四目相交,她只能苦笑:“达凛哥,我知道你是好意……或许,将来乌骨里或者燕燕,可以有一段自由的婚姻。只是,我是长女,要为父亲和家族分忧,不可任性。如今萧家女儿注定要联姻皇族,那就我来承担,这样妹妹们还可以有一段真正的爱情。”
    胡辇不再说话,摇摇头进入了圈中跳舞。
    胡辇的挣扎,萧达凛的不平,燕燕自然都是不知道的。作为家中幼女,燕燕实在是可以活得没心没肺,她长到十几岁,最大的遗憾,也不过是眼前的男子,注意力竟未曾如她一样,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的舞伴。此时此刻,燕燕觉得周围一切都被虚化了,只有眼前人的笑容是真实的。
    然而韩德让虽然跳着舞,但他的眼中所见、心中所思,却并不在这里。春捺钵并不只是少年男女的狂欢,有时候也是权力重组的预谋,和有心人的捕猎。
    燕燕见韩德让心不在焉,不由嗔道:“德让哥哥,你在想什么?”
    韩德让回过神来:“没什么……”看着眼前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轻叹:“燕燕,似你这等无忧无虑,不知道教多少人羡慕。”
    燕燕却皱着眉头:“德让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愁呢。”
    “哦?”韩德让倒来了兴趣,“你有什么可愁的?”
    “我怎么能不愁呢,爹爹经常唉声叹气,大姐一直心事重重,二姐还傻里傻气什么都不知道,净知道玩。”
    “噗!”饶是韩德让一向稳重,也不禁有些失笑,她形容自己二姐的样子,难道不是在说她自己吗?
    燕燕似知道他在想什么,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我自然是与二姐不同的。二姐她,她只管哪里的衣服好看,首饰好看,谁家的儿郎俊俏。可我,我是不一样的。”
    韩德让笑道:“那你平时心里在想什么?”
    燕燕顿时卡住了:“我在想……”
    若是换了父亲或者姐姐,她必是混赖着过去了,可看着韩德让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顿时不服气起来,想了想上次去问父亲却没有问成的事,就抬头看着韩德让:“我、我在想,横帐三房的事儿。”
    “横帐三房?”韩德让不由得停了下脚步,旋即又掩饰地随着乐声继续跳舞,只微笑道,“横帐三房怎么了?”
    “若不是横帐三房为了皇位相争,今天我们就只顾高高兴兴喝酒跳舞,射柳比赛也只管凭着本事论输赢,根本用不着那般勾心斗角。”
    “哦……”韩德让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趣,“你也知道今日射柳大赛上勾心斗角?”
    “这谁看不出来?喜隐想争郎君军的位置,可又不是他想就行了,也得主上肯,也得休哥、斜轸这些人肯才行。”
    韩德让一怔,没想到燕燕竟然一语中的,顿了一顿才失笑:“没想到你年纪虽小,看得却比喜隐清楚。”
    燕燕不悦:“我不小了,我什么都懂。”
    韩德让嘴角弯了弯,没有笑出来,只有小孩子才会不停强调自己“不小了”“什么都懂”,但若说出来,燕燕肯定会发脾气,见燕燕已经抬头,似是疑心他下一句会是她不爱听的话,忙岔开话题:“你也知道,我今日虽然获胜,但却代表不了任何结果。除非是喜隐或者只没,他们得了第一,才会对政局有影响。”
    燕燕嘴一撇:“就算是他们也一样,反正都是没有机会的。”
    韩德让渐渐对这看似完全不曾用心,但许多事都说在点子上的小姑娘提起了兴趣:“为什么没有机会?”
    燕燕正是十三四岁,最好卖弄的年纪,她素日读书学习又好发个奇思乱想,早攒了一肚子的话,只是她的话在父亲大姐面前总是显得幼稚,和其他女伴甚至自家二姐说起来,对方又毫无兴趣。从小到大,也只有韩德让才会耐心听着她这些左一榔头右一锤子不着边际的童言稚语,甚至帮助她把散乱的思绪整理出来。听韩德让感兴趣,不由想到这段时间想不通的一些事,正好说了出来。
    “他们笨哪,所以没有机会。”
    “哦,你为什么说他们笨呢?”
    “因为休哥、斜轸他们都不跟他们要好。”
    韩德让敏捷地捕捉到了什么:“休哥他们跟不跟皇子们要好,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燕燕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想解释,又解释不出来,她毕竟年纪小,许多事情觉察到,但又说不出完整的分析,支吾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看着韩德让,“就像述律太后,她虽然做了许多大家不喜欢的事情,可为什么就能够每次都对了呢?”
    这种说法倒是新鲜:“哦,你觉得述律太后每次都对了吗?”
    身为汉臣,对于数次在重要关头阻止契丹汉化的这位老太后,实在是觉得她顽固落后,残忍无情。看着小姑娘一脸天真,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一想到述律太后毕竟是燕燕的姑祖母,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崇拜她也是很正常的,因此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燕燕却似看出他想说什么,忽然道:“我觉得你们老是说,述律太后偏好旧制,不喜欢汉人,随心所欲废立太子,这是不对的。”
    她虽然口出惊人之语,但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脸上带着那种努力想要让别人认同的表情,实在是可爱得很。韩德让看着她的模样,倒似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兔子。他素来克制,但今天还是多灌了些酒,不免有些失态,这样一想,竟伸出手来,在燕燕头顶揉了一揉,揉完顿觉尴尬,哈哈一笑掩饰道:“那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述律太后做的是对的,太宗做的也是对的,他们并没有阻碍汉化。是太祖和东丹王太急了。”
    韩德让怔住,述律太后出手阻碍了汉化进程,这是从他的父亲到他所认识的汉臣,甚至许多契丹皇族后族之人的共识。不管他们是出于推进汉化角度的痛心疾首,还是出于维护旧制的趾高气扬,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差别。却没想到,竟有一个小姑娘,说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韩德让知道她这话说得已经有些出格了,若换了平时,必会阻止她,或者以别的话岔开。然而今天被众人灌了几壶酒,纵然他极有分寸,也有些多了。当时不觉得,等过了这一会儿,跳了舞,又吹了些风,酒劲有些上来,也有些醺然,压抑了极久的心事不免涌上来,却不好与人说。
    听着这小姑娘口无遮拦,不知为何,竟有些隐隐的兴奋,眼见众人跳了这么一会儿,就各自双双对对地拉着去僻静处交流谈心了。
    他拉起燕燕指了指旁边僻静处,笑道:“哦,你这话倒是新鲜得很。这里人多,咱们去那边再说。”燕燕大喜,拉着韩德让,走到僻静角落。
    这会儿独自相处的,皆是双双对对,燕燕坐下来就看着韩德让,险些忘记自己原来想说什么了,只看着韩德让,且看且笑,眼神亮晶晶的,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韩德让坐下来时便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方才真是被酒意冲昏了头,又不好此时拒绝伤了小姑娘的心,按着父亲所传的医道,轻轻运息,慢慢将酒意压下,聚回精神来,佯装不知地笑道:“燕燕,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燕燕毕竟是极聪明的,见着韩德让提起此事,想起自己刚才是拿着“横帐三房”提起的话题,才让韩德让拉着她来到这里单独相会。此时她处于情窦半开不开的时候,浑不知道恋人之间,哪还需要其他的话题。若是一个男子带你单独相处又不同你讲情话,那也好早早明白他对你无心。
    而她只要能够同韩德让独处便满心欢喜,有话题说,那是再好不过,总之就是要让这单独相处的时光,拖得越长越好:“说到述律太后啊。”
    韩德让想起刚才的话,叹道:“人人都说述律太后更爱旧制,不喜欢汉家制度。便是昔年太宗南下,她还十分不悦:‘以汉人为契丹王,可否?若不可,何以欲为汉家王。’大辽立国推进汉制,几次皆为述律太后所阻止,你为什么说她没错?”他一家起于述律太后,可是大辽汉制的推行,却又数次折于她之手,实在令他感觉复杂。
    燕燕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对,述律太后并不反对汉制。”
    韩德让凝神仔细看了看燕燕,却见她仍然如往日一般天真无邪的样子,可这一番话,却绝对不是无知无识的小女孩能说得出来的,当下“哦”了一声:“你如何会这么想?”
    “人人都说述律太后不喜欢汉制,所以废东丹王而立太宗。又说她喜欢旧制,所以大杀汉臣。可是我前些日子翻看我爹的旧档,却觉得不对啊。当年就是她劝太祖皇帝不要杀南朝来的汉臣,还保全了韩延徽大人。还有你们家也是应天皇后的人啊,如果她不喜欢汉人汉制,就不会向太祖推荐这么多的汉臣……”韩德让的祖父韩知古,当初也是身为述律太后的陪嫁之奴,而得以重用。
    燕燕的确是因为对韩德让的兴趣,而想知道他家族所有事情,才会去查萧思温书房中的旧档。不承想此时与韩德让说的时候,见韩德让眼睛越来越亮,兴奋之下,说漏了嘴,方想起韩德让出身之忌,吓了一身冷汗,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德让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啊。”
    韩德让失笑:“我家出身,人人皆知,有什么好避忌的。只是你小姑娘家的,如何会想到查这个?”
    燕燕支吾两声:“只是去翻找一件东西,无意中看到的。”见韩德让并无不悦,大着胆子拉着他撒娇:“德让哥哥,你没生气吧?”
    韩德让低下头,想着燕燕方才的话,竟是让他重新去思考。他家世代汉臣,自然觉得述律太后所作所为十分无理。然而,燕燕的家族,本就是述律太后的母族,她的所思所想,自然是站在述律太后这一方面。
    或许,述律太后并不是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是个顽固守旧的老太太——能够执掌国政这么多年,数次改变了辽国命运进程的女人,又如何只是“顽固守旧”四字能够表述得完。
    韩德让沉思片刻,长叹一声:“燕燕,你说得有理。的确,述律太后她……并不是不喜欢东丹王,或者不喜欢汉臣,也并不是喜欢旧俗和袒护部族。若不是她的推动,太祖皇帝也没有这个决心去铲除其他七部;若不是她的推荐,一开始许多汉臣也没这么容易得以重用……”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又陷入沉思。
    燕燕没想到自己一番不经意的话,竟引起韩德让这般深思,过了半晌见韩德让仍不动,不由得轻呼:“德让哥哥,德让哥哥,你怎么了?”
    韩德让回过神来,忽然道:“燕燕,谢谢你。”
    燕燕不解:“怎么?你谢我什么?”
    韩德让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言果然不差,我没有想到,今日你竟给我一个新的看法。唉,我只道……路途反复。但或许转头想一想,也许有时候,真是走得太快了,或者是别人眼中的太快了。”
    这些年来,韩家数代人苦苦思索,每每大辽皇帝欲推行汉制,总是行至一半而折断。只道是功业难成,今日燕燕无心的一番话,却忽然让韩德让有了新的想法。倒转回当初汉制推行第一次受阻,他们一直认为失败在于辽国旧族旧臣势力过大,令述律太后受了他们影响,更兼她不喜汉制,因而不喜东丹王,导致废长立次,第一代汉臣的努力全面败退。
    但换个角度想,述律太后所不喜欢的并不是汉制,而只因为汉臣或者汉制影响到她认为的平衡。或者,她只是审时度势,在最合适的时机,用最合适的人罢了。
    而述律太后对汉人汉制在不同时代的不同态度,恰恰最能够反应大部分契丹人当时的看法吧。作为汉臣,他们也应该抛开原来的设想和努力,换种思维和方法,去更深入理解包括述律太后在内的大部分手握权势的上层,而不仅仅是游说几个皇帝,才能更好地达到目标。
    这就是所谓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想到这里,韩德让亦无心再继续歌舞:“天色不早了,你年纪小,我送你早些回营安睡吧,免得明天起不来。”燕燕没想到说了几句,韩德让就要赶她走,只觉得莫名其妙,心中大是不悦:“德让哥哥,别人还在跳呢,你偏要赶我回去。”
    “我管不了别人,只是你既出来了,便是我的责任。来,我送你回去吧。”
    燕燕不悦,扔开韩德让,径直跑了。
    韩德让无奈,怕她又闯祸出事,只得忙又去找胡辇。
    胡辇拗不过萧达凛劝说,被拉入跳舞行列,不想没过多久,便见喜隐凑到她的面前,眉梢眼角,许多暧昧的意味流露。
    胡辇何等聪明,一眼便看破了他的用意,心中只觉得没意思,转身就要离开,喜隐急了,忙跟了上去:“胡辇,跳得正好,怎么就要走了?”
    胡辇淡淡道:“我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
    喜隐忙道:“我送你回营帐吧。”
    胡辇摇头:“不必了,那边还十分热闹呢,您尽管再去跳舞。”
    喜隐上前一步,急切地:“胡辇,我是一片诚意……”
    胡辇站住,似笑非笑:“我说过,我累了。”
    喜隐一急,忽然心生一计:“这可是你掉落的耳环?”
    胡辇不由得一摸耳垂,诧异:“我的耳环不曾掉啊。”
    却见喜隐手中托了一对白玉耳环:“我倒是觉得,这对耳环与你特别相衬,要不你戴上试试?”
    胡辇瞥了一眼,但见白玉雕琢十分精美,显见不是凡品,这哪里会是随手拾到的东西,明显是喜隐精心准备的。
    虽然早明他的来意,但见他如此作态,显然是小视了自己,怒极反笑:“喜隐大王这是什么意思?”
    喜隐见她笑了,还以为自己献对殷勤,忙做出一副温情脉脉之态:“天上飞的鸿雁,终要落下归窝的。胡辇,你这样的才貌,就应该匹配真正的贵人。你我在一起,就是后族和皇族最出色的结合。”
    胡辇收了笑容:“喜隐大王,你太有自信了。可惜,这对耳环,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胡辇,我是一片真心——”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喜隐大王,您的甜言蜜语,还是留着给别的姑娘吧。对我来说,您太简单了,一眼就可以看到底。”
    喜隐不想胡辇竟说出这一番话,顿时怔住,胡辇也不理他,径直转身离开。喜隐心中暗恼,收起耳环,怀着怨忿之心正要离去,转身却见另一少女笑着跑过来:“喜隐大王,你跟我姐姐说什么?”
    喜隐眼睛一亮,笑道:“没说什么。我问她,你去哪儿了,我正想找你呢。”
    这少女正是萧思温的次女乌骨里,见喜隐这般说话,十分诧异:“你找我,有什么事?”
    喜隐便将刚才那对耳环托在手心送到乌骨里面前:“我想把这对耳环送给一位我仰慕已久的姑娘,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乌骨里接过耳环,又惊又喜:“送给我的?”
    “自然是送给你的。”
    “我以为……”说到一半,乌骨里便顿住了。
    喜隐刚才在胡辇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正是懊恼之时,见乌骨里走来,也不过顺口一说,不想乌骨里却给了个让他惊喜的回应,不禁信心又起,暗自得意,便语带调笑:“你以为什么?”
    乌骨里低下了头,嗫嚅道:“以为你找的是我大姐。”
    喜隐看出她的心事:“不是每个人都只会看中胡辇,我更喜欢像你这样直率又可爱的姑娘。刚才我只是向胡辇打听你的下落……”
    乌骨里低头暗喜。少女怀春,她们姐妹与一起玩的同族少女,不免会讨论到皇族之中谁更适合婚嫁。横帐三房年纪相当的皇子们,皆是被她们数过的。长房只没是汉女生的,明扆身体太差;二房的罨撒葛太老,敌烈是婢女所生又没有多少势力;三房的喜隐、宛脾气太坏人缘差。
    然而分析归分析,在被私底下讨论过作为最优匹配的对象含情脉脉地述衷情时,自然又喜又惊,各种思绪奔腾,乌骨里扭捏着:“我、我……你怎么会……什么时候……”
    “今天在换神锁的时候,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你了。看到你站在胡辇身边,这么美丽动人,我还特地向别人打听你。”
    乌骨里脸更红了:“你怎么打听的?”
    “我说,那位美得像草原上会走路的花一样的姑娘是谁啊?人家同我说,那就是思温大人的二女儿,乌骨里。”见乌骨里羞得低下头,双手紧握,喜隐心中越发得意:“来,乌骨里,我把耳环给你戴上。”
    乌骨里羞答答地伸出手,喜隐取过耳环为她戴上。火光映着她的脸,竟是颇为动人。喜隐本来抱着利用的心情,却也不禁有些心动:“当真是好美……”乌骨里心慌意乱,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人还是首饰。
    喜隐又指了指乐声响起之处:“乌骨里,你可否与我共舞?”
    乌骨里更加心慌意乱:“我、我……”
    她还没说完,喜隐径直牵起了她的手,走向那乐声之处。接下来她晕淘淘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跳舞,如何欢笑,如何与喜隐手牵着手一路走来,回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家的营帐。
    坐在床头,捂着滚烫的面孔,一时喜,一时慌,竟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燕燕风风火火地跑进营帐,这才回神,嗔道:“燕燕,你如何在外头玩得这么迟才回来?”
    不想燕燕却是一脸怒色,踢了靴子爬到榻上去,嚷道:“别提了别提了,别再同我提他。”
    乌骨里自然知道她今天精心打扮过以后出去,必是要找韩德让跳舞,还取笑了她几句,她回来得比自己还晚,以为她乐不思归,没想到她竟这般怒气冲冲。
    “怎么,和韩德让吵架了?”这真稀奇。
    燕燕坐在榻上,咬了咬牙,没有说什么,自己精心打扮,又想了和韩德让说得上话的话题,没想到说完以后,韩德让居然就要把她送回去,一点也不像别人那样谈情说爱。他就看不到自己这么精心打扮是为了什么吗?他就不知道这样的晚上,人人成双成对是为了什么吗?
    所以她才恼了跑掉,本以为他会追过来,或者干脆去找别人一起玩。不想一转头,就被胡辇找到,拎了回来。最让她生气的,居然是韩德让找胡辇来抓她回去的,他不陪她玩,还不让她跟别人玩,实是令人生气。
    乌骨里不解,问了她半天,她才气哼哼地把事情全部都说了,乌骨里却笑起来,燕燕大怒,拿起枕头打过去:“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傻丫头,你是后族女,却去讨好一个宫分[1]人。那韩德让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巴巴地去讨他的好。”
    燕燕刚才自己生韩德让的气,恼得要命,听到乌骨里说他的不是,却又不高兴起来,坐起来反驳:“徳让哥哥骑射好,武功也好,长得好,性子更好,还是今天射柳大赛的第一名。他又有什么不好了?我喜欢他又有什么不对?”
    乌骨里见她恼了,反而笑得更响:“我还以为你真的恼了他呢,怎么又护上他了?”
    燕燕情绪又低落了下来,闷闷地说:“那是两回事。”
    她不想继续说了,转而问乌骨里:“二姐你呢,脸这么红,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遇上喜欢的男人了?”
    “哼,我不告诉你。”
    燕燕扑到她身上挠痒痒:“不行不行,我都告诉你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乌骨里咯咯地笑得停不下来,转去挠燕燕,两人在床榻上打滚,弄得床板咔咔作响,好不容易两人都累了,才停下来。
    乌骨里忽然想到一事,推了推燕燕:“哎,你说,韩德让对你不上心,他会喜欢谁呢?”
    燕燕顿时坐起,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能,德让哥哥不会喜欢别人的。”
    “怎么不会?”
    燕燕又气又急,脱口而出:“谁能够比我好?”
    乌骨里捧腹大笑:“哈哈哈,燕燕,你可真不害臊啊,哈哈哈……”
    燕燕急了,扑到乌骨里身上,虚掐着她的脖子威胁:“你说是谁,你说是谁?”
    “告诉你是谁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还能够去打人家一顿吗?”乌骨里本是随口玩笑,见燕燕似乎真的恼了,脖子被掐得呛起来,只得叫道,“好了,好了,我说,是大姐,是大姐……”
    燕燕顿时怔住,半晌放开了乌骨里大叫:“怎么可能,你胡说。”
    乌骨里却不是随口乱说的,她刚才无意中见到胡辇站在火塘外看着韩德让,那样的眼神她当时不觉得,可是等到与喜隐幽会之后,拿起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忽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又看不过燕燕对韩德让一片痴情,忍不住说出了口,见燕燕不肯相信,反问:“怎么不可能?”
    燕燕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大姐无论什么都比自己优秀,德让哥哥喜欢她,也是很理所当然了。若是他们在一起,会是怎么样呢,一想到他们在一起的情形……
    燕燕忽然跳了起来,笑道:“二姐,你果然哄我。”
    乌骨里诧异:“凭什么说我哄你啊?”
    燕燕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捂着肚子狂笑:“你想想他们两个坐在一起会是怎么样子,就知道不可能了……我猜啊,他们两个若是面对面一整天,谁也不会先开口……要是一开口呢,肯定就是教训人的!”
    乌骨里本也是略有怀疑,被燕燕绘声绘色地一说,细想了燕燕说的情况,不由得捶着被窝狂笑:“哎哟,燕燕,你这比喻绝了,还真是的。大姐和那个韩德让啊,都是一副‘我不说你也应该懂’的闷葫芦样子,等到要开口了,必是先要教训人的,哈哈哈,你说,他们若在一起,会是谁教训谁啊?”
    “我看啊,会是德让哥哥教训大姐。”
    乌骨里却不同意:“哼,我看啊,会是大姐教训韩德让。”
    两人越想越好笑,不由得笑了又笑。
    燕燕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推推乌骨里:“别笑了,大姐要是听到我们这么背后编派她,肯定饶不了我们。”
    乌骨里摸摸燕燕脑袋,装模作样地叹息:“唉,你这孩子,还有心思编派大姐,我看你啊,根本还不懂什么叫喜欢。”
    燕燕不服地偏过头,吼叫:“别摸我头,谁再敢摸我的头我就揍谁。”她自觉长大了,就不喜欢再被别人摸着头当小姑娘。当然,韩德让除外。
    乌骨里举起手来示意:“好好好,不摸你头了,燕燕是大姑娘了,大到可以喜欢男人了,不能再摸头了,哈哈哈。”见燕燕不悦,忙转了话头:“不过,你放心,韩德让和大姐,是不可能的。”
    “什么叫不可能?”
    “我们萧家的女儿,就算做不了皇后,也得做王妃。韩德让再出色,可他身份是汉人,大姐怎么能够嫁他?”
    燕燕顿时不悦:“那按二姐你说,萧家女儿应该嫁给谁?”
    乌骨里数着手指,将皇族三支一一道来。
    燕燕听她这一路数来,竟只有喜隐合适,白天喜隐射柳弄鬼,她可是看在眼中了:“那不是只剩喜隐了?我可不要喜隐当我姐夫。徳让哥哥肯定不喜欢喜隐。”
    “喂,傻燕燕,我嫁谁干吗要韩德让同意啊?”
    “反正徳让哥哥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大姐也肯定不喜欢他,一家人彼此不喜欢,怎么能在一起呢?”
    乌骨里被这不讲理的傻姑娘给气坏了:“我喜欢喜隐,跟韩德让有什么相关?谁要跟他一家人,他又怎么可能和我们一家人?”
    燕燕一时回答不出,翻脸道:“哼,我要去告诉大姐,叫大姐来管你。”
    乌骨里大怒,拿起枕头朝燕燕砸去:“我要你管,要你管。”
    燕燕也拿起枕头砸向乌骨里:“我偏不答应,偏不答应。”
    两人正互相砸得起劲,忽然一个人掀了帘子进来,斥道:“你们闹够了没有?”
    两人一看,吓得枕头掉了下来,正是她们最畏惧的大姐——胡辇。
    注释:
    [1]宫分,即斡鲁朵,是独立的经济军事单位。宫分人源自战争俘虏的皇族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