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虽然一干老大人都貌似目不斜视,但是实际上,耳朵都竖的直直的,就等着听于谦怎么说。
结果,却等来了这个,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也对这件事情的水有多深,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按理来说,在场皆是重臣,到了他们这等身份地位,不能知晓的机密已经不多了。
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求单独奏对,其实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于谦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依然这么做,只能说明,这件事情的背后,的确藏着不能公之于众的真相。
在朝堂之上混迹,首先要保持对一切细微之处的敏感度,其次,就是不要有太旺盛的好奇心。
这二者看似冲突,但是,只有拿捏好这中间的分寸,才能长久在朝堂上屹立不倒。。
因此,在听到于谦这番话的时候,在场诸人便对视了一眼,随后,陈镒便上前道。
“陛下,既然如此,臣等就先告退了。”
其他的一干大臣闻听此言,也跟着上前想要开口告退。
于谦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一听就不是小事,能不掺和还是不掺和的好。
但是, 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么回事, 一向对于谦的话十分采纳的天子, 这回却摆了摆手,淡淡的道。
“不必了,在场诸卿皆是国之栋梁, 于先生有什么话,尽可以说便是, 不用藏着掖着的。”
于谦明显愣了愣, 一时踌躇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 天子的脸色微冷,但是, 却丝毫改变主意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静静的望着于谦。
半晌,于谦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 瞥了一眼在场的其他大臣, 终于是道。
“陛下容禀, 关于宁远侯一案, 臣已有所得,虽仍不确凿, 但也并非如陛下所想,严重到需对甘肃大动干戈的程度。”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脸上皆是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 今天于谦种种的反常举动,早就让他们猜到, 这位于尚书,恐怕是掌握着什么, 其他人都不清楚的状况。
眼瞧着于谦开口,天子的脸色略有缓和, 道。
“既然如此,那于先生便将自己查的情况说一说吧,若真的是朕误判,那便收回前旨。”
言下之意,如果不说,或者证明不了是误判,那么, 就真的要撤换整个甘肃的官员了。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但是,不得不说,于谦真的就吃这套!
长长的吐了口气, 于谦道。
“不敢欺瞒陛下,据臣所掌握的情况,若无意外,宁远侯之所以甘冒此险,便是因为关宁七卫!”
这话一出,久在边镇的杨洪和范广二人顿时眉头一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而金濂更是直接捏紧了手里的锦衣卫密疏。
但是,毕竟是陈年旧事,另一边,一直呆在京城的李贤,和相对在兵事上没那么了解的陈镒却仍旧一头雾水。
于是,于谦便继续解释道。
“关宁七卫,乃太宗皇帝所设,背靠肃州,位于瓦剌和西域之间,意在截断二者之间的联系。”
“正统八年,关宁七卫中的赤斤蒙古卫都督且旺失加向朝廷上疏,请求迁徙部分族人到肃州附近的也洛卜剌,以躲避战乱,但是,受到了时任甘肃总兵官的宁远伯任礼的强烈反对。”
“尔后,且旺失加请求建立寺庙,同样被任礼以距离肃州过近,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为由反对,当时,奏疏送到朝廷,因为考虑到任礼更加熟悉甘肃的军情状况,朝廷并未仔细核查,便允准了任礼的决定。”
“这本是一桩陈年旧事,但是,前番我奉圣命巡查甘肃,却意外得知了一些内情,以我猜想,任礼便是得知了此事,所以才铤而走险。”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有眼色的人上来垫个话。
陈总宪看了一眼旁边的几个人,好像只有他到现在为止,啥也不知道,于是,他便当仁不让的问道。
“敢问于少保,是何内情,值得任礼如此冒险?”
“截杀使臣!”
于谦的脸上也浮起一丝怒意,轻轻的吐出几个字。
显然,尽管早就已经知道了内情,但是真的提起来的时候,于谦自己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不过,他的这句话也的确像是一颗炮弹,炸响在了众人的耳边,就连朱祁钰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再继续隐瞒的必要。
在众人注视下,于谦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再度对着天子拱手一礼,于谦道。
“当初臣巡视甘肃,恰逢有虏贼劫掠,被边军擒获,查实身份之后,才知其并非瓦剌之人,而是赤斤蒙古卫之人。”
“跟甘肃总兵王敬沟通之后,臣方知晓,这种事情,已非首次发生,近些年来边境动荡,关宁七卫在和瓦剌的交战当中屡屡受挫,便有少数部落转而向大明百姓劫掠。”
闻言,其他人还好,杨洪和范广却是叹了口气。
所以说,草原部族压根就是养不熟的狼,这种事情,他们在边境早已经司空见惯。
太宗皇帝压服了太多的草原部族,但是就连太宗时代,这些部族也是一边朝贡一边私下劫掠,双方最理想的状态,也只是不发生百人以上的交战而已。
但是,想要获得真正彻底的和平,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作为兵部尚书,于谦对于这种情况自然也清楚,于是道。
“这本是小事,既然抓到了人,知会赤斤蒙古卫,让其前来领人,赔偿百姓损失便是,惯常皆是如此处置。”
“但是,这次抓到的人身份有些特殊,乃是如今的赤斤蒙古卫都督阿速侄儿,于是,消息送回赤斤蒙古卫之后,阿速便亲自前来拜会臣,并携礼物致歉。”
这也正常,毕竟,虽然私下偶有冲突,但是总体而言,关西七卫对于朝廷还是十分恭顺的,尤其是赤斤蒙古卫,曾经数次拒绝也先的联姻提议,每每瓦剌有所异动,都会提前知会大明,可谓尽职尽责。
如今,别说是他侄子劫掠被抓了现行,就单是知道大明的兵部尚书前来巡边,出于礼节,他也该来主动拜访。
但是接下来,眼瞧着于谦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众人便知道,重点要来了。
“当时,臣本以为阿速只是出于礼节前来拜访,但是,见了他之后,才知道阿速是有事相求。”
“阿速告诉臣,关西七卫之所以会发生劫掠边境之事,是因为和瓦剌交战屡屡失利,并再次向臣提出,希望能够迁居到肃州附近休养生息。”
“除此之外,阿速还询问于臣,当初他父亲且旺失加曾派遣使臣到京师向太上皇禀告前任甘肃总兵任礼的罪状,为何使臣迟迟未归,是否是归程在塞外出了什么意外?”
“使臣?”
朱祁钰皱了皱眉,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对此没有丝毫的印象,于是,不由出声问道。
“什么使臣?”
“朕没记错的话,关宁七卫虽向大明朝贡,但是,却并不入京,只入肃州,何来的派遣到京师的使臣?”
“还有,阿速要禀告任礼的什么罪状?”
事已至此,不得不说,于谦所说的内情,也有些超出朱祁钰的意料。
关宁七卫因其地处险要,且距离京师路途遥远,被朝廷特许可以不入京师朝拜,只入肃州进行朝贡贸易即可。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的惯例,如果说有关宁七卫的使者到京,那必定不是小事,即便当时朱祁钰只是一个闲散亲王,也不应该毫无印象才对。
于谦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道。
“当时,臣也是这么问阿速的,阿速答臣,正统八年时,赤斤蒙古卫在和也先交战中大败,想要撤到肃州附近休整,但是,却遭到了宁远侯任礼的严词拒绝。”
“据阿速所说,在且旺失加被拒绝之后,曾经私下查探过,结果发现,任礼之所以不同意赤斤蒙古卫迁居,是因为且旺失加要迁居之处,已被开垦出了大片私田。”
“这些私田,既不在户部造册,也不在兵部登记,且多是役使军士开垦的荒田,按照朝廷惯例,一经发现,将被全部没入军屯,并惩戒涉及的边将。”
“任礼便是因此竭力反对赤斤蒙古卫迁居,而且旺失加在发现此事之后,便派遣了使节从宁夏绕道而入,前往京师揭发任礼的罪状。”
“但是,臣接手兵部之后,曾经翻阅过兵部数年来所有的档案,未曾见到有任何使臣入京或是请求入京的记载。”
“当时臣并未在意,阿速也没有过多纠缠,毕竟塞外凶险,即便是相邻部族之间,也时常自相残杀,从赤斤蒙古卫绕道宁夏,中间要经过好几个庞大的部落,使臣或许早被其他部落劫掠,也未可知。”
“在此之后不久,也先势力越发庞大,关宁七卫不得不退守一隅,且旺失加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开始培养阿速接掌部族,再加上很快且旺失加便得知,任礼将这批私田,都通过各种手段过了明路,觉得再举告无用,便也没有再继续向朝廷遣人。”
“但是……”
“但是使臣不是被其他部族劫掠的,而是被任礼派人给截杀了,对吗?”
朱祁钰面色沉沉,注视着于谦,开口发问。
于谦沉默片刻,答道。
“陛下,臣不敢下定论,但是,的确在阿速离开不久,臣就到了宣府,随即便遭到了刺杀。”
话音落下,一旁的金濂目光闪动,以他审讯多年的经验,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于谦的这个推论站不住脚。
如果于谦所说的是都是真的的话,那么,他一定还查到了什么关键的证据,能够证明任礼却是截杀了赤斤蒙古卫的使臣。
什么都没有查到的话,那么,任礼不可能这么着急。
或者换而言之,即便当时的于谦没有查到什么,但是,只要于谦继续查下去,他是能够查到东西的。
果不其然,接下来于谦便继续道。
“当时,杨信审出幕后指使是宁远侯,臣才联想起此事,但是,臣始终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宁远侯真的截杀了赤斤蒙古卫的使臣,缺少了这关键的一环,此事便很难站得住脚,于是,臣便让杨信继续查探。”
话到此处,于谦明显有些犹豫,抬头看了看天子,却发现,天子没有丝毫的表情。
心中叹了口气,回头扫了一眼其他大臣,于谦只得继续道。
“后来,臣回到京中之后,始终觉得有疑,于是,派人找到了当年负责文书管理的郎官,询问之后得知,当初,宁夏知府的确曾送军报入京,声称有赤斤蒙古卫的使臣欲进京求见,但是,没过多久,这份军报便被时任兵部尚书邝野下令销毁。”
“臣得知此事之后,便派人前往宁夏查探,结果查得的结果却十分古怪,官府之内,当年所有和关宁七卫相关的文书全数消失,臣派去的人,多方调查才从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口中得知,正统八年,的确有一批自称使臣的人马来过宁夏,但是不久便被放行朝京师方向而去。”
“一路追查之下,臣终于查到了使团遇害之处,是在宁夏南方的一处村镇当中,巧合的是,根据兵部的记录,就在同一时间,任礼曾调动精兵五百,亲自前往此处平乱,并且带回了数十虏贼首级,受到了朝廷的嘉奖……”
话至此处,其实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金濂张口问道。
“所以,少保的意思是,任礼为了阻止赤斤蒙古卫进京揭发他擅自役使军士开垦私田,荒废军屯的罪状,所以派人截杀了使臣,并将其伪装成来大明劫掠的虏贼。”
“尔后,他得知阿速在甘肃拜见了少保,所以害怕你在兵部查到蛛丝马迹,于是索性故技重施,可是如此?”
于谦沉默片刻,似乎在刻意躲避着上首投来的目光,道。
“目前证据不足,尚不能断定真相如何,但是,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
说这话,于谦低着头转向天子,道。
“陛下明鉴,此事隐秘,如若为真,那么必定是任礼私自所为,甘肃上下将领,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请陛下放心,甘肃多数边将,纵然有过有失乃至有罪,但却不曾有对朝廷不臣之心,若因猜忌而大动干戈,所苦者实是百姓也!”
朱祁钰目不转睛的望着于谦,却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的声音响起,淡漠而冷静,道。
“于谦,这件事情是否为真,朕会让刑部去查。”
“但是,朕只有一个疑问……”
“当时,任礼远在甘肃,要说他能干涉宁夏也就罢了,可他一介边将,哪怕身有爵位,又是如何远隔千里,指使得动当朝的兵部尚书,让邝野不惜违背典制,为他销毁证据的?”
“此事,你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