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巨大的黑影在头顶猛地展开。
是战舰的主帆。水手们本来已将潮湿的风帆收卷好,只差用麻绳把它绑在帆桁下的最后一个步骤。恰恰就是在这里出了岔子。
他们四人一组,一共两组人同时进行这项工作。查尔斯怕高不敢去风帆的两端,因此被分配到中部靠近主桅的位置。他赶不上同伴的速度,手忙脚乱中来不及把卷起的帆布捆紧。
当头一阵强风吹袭,正好把这主帆从松松垮垮的中部重新吹得胀满。帆布兜满了风,鼓得像个大皮球,眨眼就从脚下飞升到帆桁上方。
“放!放!”
在桅杆上工作的水手们同声高呼。
情况十分危急了。若不及时松手,恐怕八个人都要被烈风震起的主帆刮倒打落——从将近一百英尺的桅杆上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底下要么是硬梆梆的甲板,要么是冷冰冰的海面,稍有点疏忽就能叫人送了小命。
经验老道的水手们纷纷放开麻索矮身躲避,只剩下反应不及的查尔斯还死死把住手里的绳子。鼓胀的风帆带得桅杆剧烈摇晃,他怕被帆布刮翻,更怕现在就掉下去。
老水手们急得高声大骂:“该死的,放手!快松开!”
剧烈的强风灌来,主帆终于挣脱了麻索的捆绑。它像大鸟的羽翼一般高高张开,在风中扑棱不止。
查尔斯高叫着被它甩上半空,全靠双手抓紧麻绳才没跌落,活像一个滑稽的秤砣。
“这小子完蛋了!”
有个声音喊道。手劲耗光只是时间问题,所有人心知肚明。
威廉下意识奔向连接主桅的绳梯,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徒劳无益,但总好过干看着不幸发生。
查尔斯果然脱手了。他化作一团黑影尖叫着向下坠落,旋又被鼓起的风帆兜住。惊慌的大男孩在缓慢滑落中挥手试图抓住安全索,失败了。
他顺着帆布继续下落,中间好几次错过攀索和网兜。人们失望的呼声一浪接着一浪。
风帆到了尽头,查尔斯猛地一颠,在众人惋惜的惊叹声中再次斜飞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惨呼声猛然刹住,整个人在半空也是一顿,继而像大钟的摆锤一样飞荡起来。
——谢天谢地,这伙计在帆布上乱滚乱翻的时候脚上缠了不少麻索,其中一根此时救了他的命。但这麻索并不牢靠,查尔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往下滑脱。
威廉终于找出一把快刀,他立刻扑到主桅背后的止索栓旁,手起刀落将固定风帆的绳索统统砍断。失去束缚的几片风帆飘零滑坠、在空中互相交缠,形成一块巨大的软垫,正好托住掉落的查尔斯,包裹着他一起软软着地。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朝风帆倒伏的地方靠近,迅速展开解救行动。
威廉最先发现被层层包裹的查尔斯,他割开紧紧缠绕的帆布,赶紧招呼水手们把这个已经不省人事的家伙抬走。
围观水手们一拥而上,检查的检查、拍水的拍水,确认出事的男孩无大碍后才渐渐散去。
查尔斯悠悠醒转,似乎完全忘记了刚刚发生的惊险一幕:“威廉……啊!”
老乔铁青着脸走来,在两个少年面前站定。他魁梧身躯投射出的阴影落在他们脸上。
老乔没说话,但光从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他喷射的怒火已经快要透过脚底把甲板点着了。
“那个……不关他的事,”查尔斯慌里慌张地辩解,“是我、我自己不小心——哎呀!”
他话没说完,就给老乔抓鸡崽一般提起来丢到一旁。
“动静挺大啊?”老乔挑衅地盯着缓缓起身的威廉,“看来咱们这舞台还是不够托马斯少爷施展。”
威廉满不在乎地回击:“给我两门大炮,我还能让你顺带听个响儿。”他挖苦道,“你上司没跟你说他是诺曼家的孩子?真要出点什么事,也够你喝一壶的。”
老乔不理他,转头清点了一下甲板上散落的风帆:“连带帆布和绳索,你老爸又能收到新帐单了。”
威廉咬紧嘴唇不说话。他不想给老乔奚落自己家族的机会。
“把儿子送来皇家海军,托马斯老爷还真是老做赔本买卖。”老乔冷笑,“你算过你们家的债要花多少年才能还上吗?”
“这我倒真没算过。”威廉讨厌老乔每次都用这个当众羞辱自己,“你算过自己还要花多少年才能当上舰长吗?”他恶毒地补充道,“我是说正儿八经的舰长,自己能有条船那种。”
威廉听人说起过老乔的经历。他出身低微,靠着悍勇和蛮力从最底层的水手做到了尉官,可是总被比他年轻有家世的贵族子弟抢走升迁机会。他对自己的不善,大概也跟这种不愉快的体验深有关联。
痛处给人当面翻出来嘲笑,老乔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怒火。
他一拳挥来,威廉早习惯这套,闪身灵巧地避开。
军营里的规矩,向来都是强者说话。一时半会儿想把老乔打趴下是不太可能,威廉倒不介意让他先在水手们面前出出洋相。
“你这混账东西!”老乔气急败坏,伸手就要来揪他的头发。
威廉弯腰躲过,顺势一把抓起甲板上的沙子,抬手当面扬过去。
沙子进眼,老乔大声怒骂,冷不丁给威廉钻到身侧伸腿绊倒。水手们都哄笑起来,看威廉机巧灵活,鼓噪叫好的也有。
对老资历的军官而言,这样的当众戏耍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好!好样的!”老乔一手捂眼睛,咆哮着重新站起来,“看来我们的托马斯少爷今天是想穿‘格子衬衫’了!”
老水手们都不笑了。众人的沉默让查尔斯有不祥的预感,他惶惑地环视四周,所有人都垂下目光看着脚面。
所谓的格子衬衫,是指遭鞭打后背上留下的菱形血迹伤痕。
“毁坏帆缆、顶撞上级、恶意偷袭,”老乔阴沉地宣布,“威廉·托马斯,鞭刑。”
听到“鞭刑”两个字,查尔斯只觉得天旋地转。两年前他曾经见过一个叛逃被捕的水手吃鞭刑。对方是个身高超过七英尺的壮汉,被整条船上的人轮流鞭打,挨那一顿鞭子之后不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他不敢想象威廉遭遇同样的事情。他更不敢想象这样可怕的事情是因自己而起。
尽管水手们多有腹诽,可谁也不会为一个新兵蛋子顶撞老乔。
“他……他是为了救我……”
查尔斯结结巴巴,涨红了脸。他的声音被彻底无视了。
在老乔的使唤下,几个麻利的水手很快将威廉押住,扒光了上衣绑在桅杆上。
威廉不怕吃鞭子,可令他懊恼的是胸前一直戴着的雷古鲁斯被老乔发现,给他毫不客气地拿走了。这不单是象征友情的礼物,更是艾萨克的秘密。要是东印度公司的人知道他已经成功制作出这种神秘的未知物质,指不定还要搞出什么样的阴谋。
他担心引起老乔怀疑,反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嘴上不停说挑衅的话吸引他注意力。
“你这样的公子哥脸蛋儿长得漂亮,就是话太多。”老乔给了他两巴掌,“吃完鞭子看你还有没有力气废话。”
他把牛皮绞成的鞭子蘸饱了海水抖开,反手将它递给站在不远处的查尔斯:“第一鞭,你来。”
查尔斯震惊又惊恐,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望着老乔哆哆嗦嗦:“什……什么?”
“第一鞭,你来。”
老乔盯着这个可怜的大男孩,眼神里的杀气几乎要让他当场晕过去。
“不……不!!”
老乔懒得跟他废话:“下不了手就让你等会儿下去陪他游泳。”
查尔斯瞥了一眼威廉的背影,用力咽下堵在喉咙里的唾沫。
他小声祈祷着,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那条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