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斗所带来的一切损失,最终都将算在那位康平王的头上,山上山下,皆是如此。
至于南阳朝廷对各大宗门做出的补偿,则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功劳,跟这位康平王无关。
是人心如此,还是帝王术,没人会去关心。
如今南阳大军挥师南下,收复失地,可谓士气高昂,让这些边军将士压抑了数月甚至数年的憋屈终于彻底释放,使其如决堤之洪流,一发不可收拾。
山上各派陆续打道回府,大多数悲多于喜。原本常伴左右的仙家宝物沦为废铜烂铁,原本大道可期的门中天才命归黄泉,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安宁如今已经重筑道基,剩下的便是淬炼体魄,这件事如今在整个青阳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同为修行中人,他们很清楚安宁所面临的处境,所以再看这位同门的时候,不免有些惋惜。
想当初他刚上青阳的时候,何等意气,不仅接下龙鸣镜三长老的一剑,还在仙考中让这位三长老跌下五重山,之后更是直接晋升为落云峰执事弟子,一日过三境直接入微……而今却大道崩塌,沦为废人。
虽然说有望重筑道基,再现昔日荣光,但谁都很清楚,这个“有望”,又何尝不是遥遥无期?
他们更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个已经与道无缘的人,为何还要留在青阳宗?
虽说四师姐也根基受损,但好歹还是入微镜,好歹还能进入龙鸣镜,就算日后留在青阳宗,也能作为一峰长老,可即便如此,她都觉得大道无望,离开了山门。
而且听说那位四师姐还是为了救安宁才被两头登峰镜大妖重伤,可这家伙不仅没有半点愧疚,依旧占着落云峰执事弟子的名额,享受着宗门长老才有的权利。
相对于这些弟子的想法,安宁只想找到淬炼体魄的办法,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落云峰的六师姐能够做到。
因为青阳宗这一次人员分得比较散,所以是分批回山,而且各长老执事都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所以便由安宁负责带领着第一批弟子回山。
这一批弟子人数不多,都是从北边驿道第一站退下来的,内宗外宗都有,加上安宁一共十四人。
大长老之所以让安宁跟这些弟子一起,是因为以安宁的能力,足以保证这些弟子的安全,其次也是为了照顾安宁。
如今大战刚过,四野荒凉,放眼望去,满是疮痍的景象。
活人肯定是遇不上,但零散的妖兽倒是不少,有时候甚至还会遇上翼国被打散的部队,只是不论人还是妖兽,看到青阳宗的服饰,大多都是落荒而逃,然后直接被这群满心憋屈的青阳宗弟子追杀,对此安宁也不会干预。
而随着这一路同行,青阳宗众弟子越发肯定安宁如今的实力已经十不存一,不仅没有见他御过一次剑,也从未见他出过一次手。
再就是这家伙每天都起得很早,睡得很晚,别人睡下的时候他还在练剑,别人还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练拳,几乎从未间断。
一开始他们多少有些好奇,但看了几次也没看出那剑法和拳法的高深,更没有看到剑气拳罡的超然景象,也就懒得搭理了。加上安宁脸色病态的苍白,这一路不像是他在护着那些青阳宗弟子,反倒像是那些青阳宗弟子护着他。
若不是碍于安宁身上的执事弟子身份,这些同门恐怕就要将这几个月的憋屈发泄在安宁身上,毕竟他们都一致认为是因为安宁,那位四师姐才会离开宗门。
饶是如此,一些冷言冷语可没少,只是安宁懒得计较。
时值深秋,荒废的官道上更显荒凉。
安宁眉头微微皱起,脚步也跟着停下。
队伍中似乎有人发现安宁没有跟上,便停下脚步问道:“执事师兄这是走不动了?”
安宁开口道:“你们先走,我撒泡尿。”
说完直接向着左边的山坳上跑去。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然后继续前行,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屑与鄙夷。
安宁翻过山坳之后,就看到一队人马快速向着这边奔来,人数不少,初步看去,至少百骑,而且并非南阳帝国的军队。
随着这支骑兵越来越近,安宁眉头也皱得越深。
这支骑兵实力都不弱,清一色的惊鸿镜,领头那人更是已经达到入微镜!
根本容不得安宁多想,这支骑兵很快便围了上来,将安宁围在中央。
领头的年纪不大,看起来三十岁不到,这么小的年纪便做了斥候统领,除去他本身不俗的境界,其身份必然也不简单,就算不是翼国那边的皇亲国戚,至少也是将种子孙。
这小将先是看了安宁身上的服饰一眼,笑着道:“还真有落单的青阳宗弟子,只可惜只有一个,不过也算军功。”
翼国虽地处南边,但言语跟南州西南州大相径庭,所以安宁能够听得懂。
一名冲上山坳的骑卒突然道:“将军,那边还有十余人。”
年轻将领似乎也知道对方毕竟是青阳宗弟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境界而托大,命令道:“跟上去探探情况,看有没有长老之类的强者。”
那骑卒皱眉道:“什么样的算是长老?”
年轻将领一愣,看了被围着的安宁一眼,灵光一闪:“就是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
那骑卒刚准备驱马前行,安宁开口道:“不用去了,我就是带头的。只要你们能杀了我,那些人你们随便杀。”
年轻将领挥了挥手,那骑卒便策马而去,安宁也没拦着。一名惊鸿镜而已,对青阳宗众人造不成什么威胁。
骑卒走后,年轻将领一抬手,淡然道:“别坏了衣袍。”
他身边的骑卒便抽出战刀,一夹马腹,直接向着安宁撞去。
一声破风声响,众人甚至都没看到安宁有任何举动,那名骑卒便从马背上摔在草地上,众人这才看清他脖颈上插着一柄桃木剑,将之整个钉在地上!
那匹战马还在继续前冲,安宁微微侧身躲过。
年轻将领惊呼道:“你是入微镜?”
安宁心念一动,桃木剑升空,然后绕着安宁画了一个圈,刚好将安宁围在中央,同时点头道:“勉强算是吧,圆圈之内,龙鸣镜下应该算是无敌。”
年轻将领看着那个圈,将信将疑,一挥手,两骑兵同时冲出。
当这两骑冲入那个圆圈之后,瞬间落马,而且是被一剑同时斩杀!
所有人全都倒抽冷气,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惊鸿镜强者,就算对方真是一名入微镜强者,也绝不可能毫无招架之力。特别是那名年轻将领面色更是沉重,他也是入微镜,要斩杀惊鸿镜自然轻而易举,但绝对做不到这少年这种地步。
年轻将领再次抬手,安宁却是突然道:“你就打算这样让他们送死?”
年轻将领放下手。确实,如果对方是入微镜,那么就算这些人全部战死,也很难伤其分毫。
他身体瞬间离开马背,一拳直接向着安宁轰出。
安宁看着这一拳,心思急转,然后放弃了硬挨一拳的冲动,以他如今的情况,硬扛这一拳虽不至死,但必然重伤,届时自己抽身或许不难,但那些青阳宗弟子怕是就要沦为这支骑兵的刀下亡魂。
打熬体魄日后有的是机会,人命关天大意不得。
年轻将领进入安宁所画的那个圈子后,面色陡然大变,因为他感觉自己周身的灵气就像是突然凝结一般,体内气机运转更是有了滞缓。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柄木剑瞬间出现在眼前,他便只能被迫收拳后退。
看着他退出圈子,安宁却是笑着道:“圈内你或许还能伤我,圈外嘛……”
他没有说完,那柄桃木剑已经消失,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将那名年轻将领钉杀在地。
依旧只是一剑!
入微镜跟惊鸿境,在他面前,竟是毫无区别。
所有人几乎忘记了呼吸,如同看待妖魔鬼怪般盯着那个少年。 然后不约而同的调转马头,拼命打马。
安宁并未追杀,而是移步走向那名年轻将领的尸体旁,摸索半天之后摸出一块牌子,心念一动,残留在牌子上的神识瞬间消散,然后一件件物体凭空浮现,安宁看着那些东西,微微一笑,轻轻一扫,将其尽数收回牌子中,又将牌子收进那只紫檀木盒子中。
这一幕刚好被先前被派出去刺探情况赶回的骑卒看到,原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调转马头,使劲的拍打着马背,恨不得那匹马能长出翅膀飞起来。
安宁也不理会,收好东西沿着山坳走回官道,缓步前行。
众青阳宗弟子依旧有说有笑,完全不在乎那位执事师兄是否能够追上来,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位执事师兄撒泡尿的功夫发生了什么。
一路南下,除了偶遇一些零散小妖,再无波澜,直到青阳城。
青阳城早有掌教真人准备好的飞剑等候,负责御剑的正是苏茹。
苏茹的伤势似乎已经痊愈,看到安宁后便挥手喊道:“小师弟。”
所有弟子看到苏茹便躬身行礼,然后跳上飞剑。
苏茹来到安宁身前,先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安宁,皱眉道:“还真伤得挺重啊。”
安宁苦笑道:“能够活命就算幸运了。”
苏茹点头道:“也是,伤嘛,慢慢养总会好的。”
安宁压低声音道:“师姐可否来一拳?”
苏茹一愣,然后很快明白安宁的意思,皱眉问道:“确定?”
安宁点头道:“只要不打死。”
青阳城内,一声巨响。
刚刚跳上飞剑的青阳宗众人张大嘴巴,看着那位握着拳头的苏师姐,又看着那位被一拳打得撞塌了两面墙好不容易从废墟中爬出来口吐鲜血的执事师兄。
先是错愕,随既便是满心激动,对那位苏师姐越发钦佩。
他们早就想替四师姐教训安宁了,只是碍于他的执事弟子身份,如今倒好,这口恶气苏师姐总算是替他们出了。
苏茹走上去,苦涩道:“没事吧?”
安宁摇了摇头,“还能再来一下。”
又是一脚,安宁整个身体搓着地面横飞出去,两间早就荒废的屋子瞬间坍塌!
这一下,那些青阳宗弟子可被吓到了,苏师姐这么打,真不会把那家伙打死?
打死了不要紧,可别因此被掌教真人责罚,那就不值当了。
苏茹抽身上前,将已经昏迷的安宁从废墟中揪出来,随手一扔,抛在飞剑之上,然后自己也跳了上来。那份仙姿,那份潇洒,看的众弟子更是心驰神往,无法自拔。
苏茹上了飞剑之后,没有任何多余的话,驾驭着飞剑直接向着青阳宗而去。
从那天起,落云峰上每天都会有个家伙被扔下山头,早上被扔下去,直到晚上才伤痕累累的爬上华阳峰。
然后整个内宗外宗都在传言,说是四师姐因为安宁受了重伤离开了青阳宗,落云峰那边的师兄师姐们气不过,才动用这等手段将那安宁撵走,可这家伙脸皮堪称天下无双,任由落云峰的师兄师姐们使出了各种手段,这家伙就是赖在落云峰不走。
谣言越传越凶,宗门长老们也不予理睬,传着传着,也就慢慢淡了下去,但那家伙一次次被扔下落云峰却从未停止过,众弟子们看着看着,也就成了青阳宗的常态,没人再去关心,所以也没有人发现,那家伙爬上华阳峰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提前。
第二年冬,某个飘着小雪的早晨,已经少了一人的落云峰上,二师兄王洞明看着被六师妹一拳打入水池中刚爬出来又被一脚直接踹下落云峰的安宁,摇了摇头,“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啊!”
端着木盆准备打水却被溅了一身的五师兄摇头叹息,“照这么练,别说登峰,窥天我都不要。”
凭着身法躲过一劫的三师兄笑着道:“所以你只是入微啊。”
五师兄弯腰继续打水,一边道:“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强求不来。顺其自然,方为大道。”
走出房门的大师兄开口道:“所以你们啊,都不如小师弟,我也不如。”
当天傍晚,雪渐大。
掌教真人站在华阳峰的山门之前,在他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三长老和大长老。
掌教真人对着双手呼了一口气,然后两只手掌相互摩擦,一边道:“光是这份心性毅力,就算我等也自愧弗如。”
大长老点头道:“否则也不会让天禅寺那位大法师出手相救。”
掌教真人神情苦涩,叹息道:“只可惜终究不是我道门中人。”
大长老摇了摇头,“只要是我青阳宗弟子就够了。”
掌教真人点了点头,“是这么个理。”
他看着那位一直没有说话的三长老,开口道:“这场跻身登峰的大道之争,怕是要提前到来了。”
三长老淡然道:“我不见得会输,但又并不想赢。”
掌教真人并未说话,转身向着朝阳峰的方向走去。
大长老也跟着转身,看着这位师弟,没有言语,也跟着离去。
安宁爬上华阳峰,就只看到了这位三长老。
这位三长老看着安宁,漠然道:“再给你三年,三年之后,无论你何种境界,我都会杀你。”
说完转身离开,只留下安宁独自站在山门之前。
等到这位三长老消失在漫天大雪的吊桥上,安宁仰头看着那块牌匾,大雪飞舞,看不真切。
安宁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只是想要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小的时候,那些翼国军队想让他死,街上的乞丐流氓也想让他死,如今上了山,练了剑,不仅三长老要他死,那些妖族也要他死,或许还有很多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也想让他死。
他继续仰头,只能看到茫茫大雪。
又或许,本身就是这老天不想让他活着?
他突然撇了撇嘴,不屑道:“可老子现在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他一屁股坐在山门前的平台上,然后就这么躺在冰冷的雪地中,任由大雪不停的洒落。
许久后,安宁喃喃道:“登峰嘛,哪用得了三年,我两年就登了上百回咯,只是还是不够高啊。”
“什么狗屁大道之争,是你的不是我的,你的峰在青阳,我的嘛……”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着茫茫苍穹,“可能在天上?所以其实入微镜就够了。”
说完,他身体突然凭空而起,周身散发着莹莹光辉。
“大雪从天来,融我琉璃身。”
随着话音而起,漫天大雪顿时被某种力量驱使,尽数向着华阳峰聚拢,然后在山门之前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天穹之上,云层翻滚,不断压向华阳峰。
在那云层之中,似乎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欲将整个青阳山彻底摧毁。
安宁朗声道:“剑何在?”
桃木剑自落云峰飞出,停在“青阳”之上。
那一刻,整个青阳宗弟子都感觉自己的佩剑在颤动,就像是要离鞘而去。
万千弟子同时出门,看向华阳峰方向。
安宁手持桃木剑,撞入天际云层,“出青阳!”
安宁的身躯瞬间被云层吞没,许久后,所有青阳宗弟子就看到一个身影被摔下云层,同时整个青阳山都传荡着那个家伙的声音:“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