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诚毕竟是她跟明德帝的孩子,虽然从小娇惯地养着, 有些脾气和依赖感,但他的学习能力并不弱, 而且他有一点跟郑玉衡不同, 那就是他并没有小太医那么倔强、执拗,那么非此不可,他是可以在碰壁之后就拐弯的, 对于李酌的军饷案如是, 对商恺的借权贪污案亦如是。
孟诚躬身向母后辞别, 临走之前,脚步顿了顿,忽然又扭回头来问她:母后,倘若父皇不曾英年早逝,儿臣愿当一辈子的太子。倘若真是这样,您会跟他终身厮守,再无旁人吗?
在孟诚来到殿中时,慈宁宫另一边的屏风一侧,郑玉衡跟随杜月婉从内厂回来不久,已经换了衣衫留在宫中等她。
他为了避免跟孟诚碰面,所以并未出现。可此时宫中寂静安宁,即便郑玉衡没有现身,隔着区区一道屏风、一袭珠帘,自然也能听到他的这句话。
就如同董灵鹫的片刻沉默一样,他的脚步和心情也在这短暂的沉默当中凝固了。郑玉衡本就满腹思绪、感慨万千,乍一听闻这句话,简直满身的血液开始倒流。
他愣了很久,然后低头整理自己的袖子,手指早已将衣冠规整得无比整齐。但他的焦虑、恐惧、还有那么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都让郑玉衡必须找一件事来反复进行,强迫自己静静地聆听她的回答。
这或许连聆听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偷偷试探自己分量的娈宠,一个没有底线的小人,放在一年以前,这样为另一个人恐惧和忌惮的情绪,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甚至会被郑玉衡唾弃。
但今时今日,一切并不相同。
他妒恨一个早已埋入土中的死人,这座王朝上一位贤明的统治者,他名义上的君主。
意识到这一点时,郑玉衡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分明董灵鹫只是想了一小会儿,但他连每个呼吸的间隙都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他不断地起身、又坐下,面对着为董灵鹫归拢到一半的书册。
孟诚也在屏息等候一个回答。
在这段思考和默然当中,冬季凛冽的北风敲打着窗棂,昏暗的冷夜里传来哗啦哗啦地呼啸声,卷着漫天散如飞尘的雪。
烛火哔剥地响动,光影微颤。
董灵鹫伸出手,将手心贴到火光一旁,一层层更浓重的温暖热意渡上指尖。她道:你父皇还活着?到了今天,尘归尘,土归土,你这种假设,应当是没有意义的。
有的。孟诚坚持,这对儿臣很重要。
董灵鹫仰头想了想,望着一丝月光也见不到的窗外,她慢慢地道:那应该不会再有别人了。
因为孟臻不会允许。
并非是孟臻不允许,而她就不做。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两人一旦发生强烈的争执和碰撞,就会演变成整个朝野的动荡不安,甚至矛盾无法化解时,还会继而变成党争、变成群臣互相攻伐时划分阵营的借口以此而生的矛盾会数之不尽。
基于国家安定的考虑,她、还有孟臻自己,两人都不会去冒犯对方心中的底线。只不过大多男人的底线都是对女人贞洁的要求,这一点,实在令人感到厌倦。
孟诚深深地松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为父皇扳回一城时,董灵鹫接过瑞雪递来的药碗,一边触摸着碗壁上的温度,一边补充道:但会不会那么做和会不会动心,这是两回事。就算他活着,也并不影响母后觉得郑太医很是合意。只不过我们是不能分离的夫妻,只要他在,我和他就被绑在同一辆战车上,为这辆车的巨轮滚滚而添柴加火,一刻也不能有异心。
孟诚怔了怔,似乎没法一下子就理解这种形容和这种处境。他刚要说话,就见到董灵鹫伸手按了按眉心,便知她已经疲惫劳累,小皇帝下意识地按下了嘴边的话,道:母后安寝吧,儿臣这就告退。
董灵鹫轻轻颔首。
小皇帝离去了。
她命人看顾好门窗,服完了药,将药碗放在漆木食案上,问了一句:月婉回来了没有?
李瑞雪道:已经回来了。
董灵鹫接过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怎么不见人?
瑞雪看了看她,道:娘娘说的人,是杜尚仪呢,还是郑太医啊?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董灵鹫瞥了她一眼,没回答,行向内殿今日郑玉衡离开前,她曾随口说让他整理寝殿屏风内侧的小书案,上面放了一些治国经世的书。大多是纸上的笔墨学问,但其中也不乏有些有意思的内容。
郑玉衡要是回来,应当也会继续完成此事才对。
董灵鹫踏入殿中,果然见到他的身影,只是他似乎有些出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董灵鹫的脚步靠近,都没第一时间给予反应。
她身量轻,衣衫虽厚重,但也仅是垂坠到地面的沙沙摩挲的细响。董灵鹫的脚步又十分和缓悄然,停留在椅背后。
窗隙已经关严,棋盘格子窗上糊着一层透着雪光的纱。他手边的灯烛已经燃到尽头,很快就会被熄灭。
董灵鹫低下身,一手从他肩侧绕过去,按住了他的手腕。
郑玉衡倏地回神,身躯稍动,感觉到一股馨香而温暖的气息从耳畔掠过,热意惊人地擦过他脸颊、脖颈的肌肤,在心理作用的加成下,几乎有一种被烫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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