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刀时,殷怀往往坐在高树间,遥望着远方,只偶尔回瞥一眼常恒。
常恒在动作间隙偷眼瞄他,多数时间里,殷怀仿佛都在失神。
月落、日沉,蝉寂、叶坠。
无论人心是真地平静如无波的水面,还是在深处汹涌着暗潮,时间都一样地流逝。
近冬时候,山里的迟桂花开了。
早桂开时,殷怀特意下山走了遭,捎了两坛桂花酿回来。只是那酒味道十分一般,殷怀乘兴而饮,喝到一半却败了兴致。
迟桂花的香气比早桂更浓,充盈在呼吸间,又钓起殷怀的谗涎。
殷怀便简单交待常恒好好呆在山中练刀,自己要去往魁城。
常恒意外道:“今日才是十五,离冬至足有月余,你要那时才回来?”
殷怀莫名道:“谁告诉你我要去参加拜日典的?”
常恒困惑道:“那你去魁城做什么?”
冬至将临,魁城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着拜日节,想来也早已备好了祭酒,殷怀此去,便为尝鲜——魁城的桂花酒,可称一绝。
但他自是不好意思同常恒明说,便胡乱找借口搪塞:“山里太无聊了,我呆得厌烦,去那边逛逛。”
常恒当即面色一变,冷然道:“哦。” 接着,也不管殷怀的反应,自顾自转身练刀去了。
殷怀早已习惯他在十五这天的异常,便也不以为意,道过声别,便驾车而去。
天马嘶声渐远,常恒兀地停下挥刀,重重将水月直插入一块磐石中,金刀的铮鸣与石身的碎裂声震耳欲聋,惊得远处山涧间的栖鸟也成群哗飞。
常恒却只面无表情地拔出水月刀,劈手朝另座石块斩去。
他觉得无聊了,常恒想,他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所以他对那可怜的弟弟的愧疚和悼念,也只够他在这里驻留半年的时间,常恒冷笑起来。
果然是被封住情窍的人,又或许就算他还是以前那个“哥哥”,他的弟弟在他心里也只有这么一点分量——或许会多换来他几次叹息。
他还会回来吗?像他那种没有定性的人,说不准就不会回来了吧——他连“弟弟”的坟都可以弃若敝履,离开得毫无留恋,又怎么会在乎这个随手捡来的自己?他也许还会回来,只是会更快、更频繁地离开。
到头来,这座坟茔,只立在自己心里,也只会绊住常恒自己。
落日渐渐西沉,而同一时刻,月出东山。
常恒感觉,这几个月来被他拼尽全力压制住的萃雪刀又开始作祟,它在渴血。
常恒自报自弃地想,算了,反正殷怀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用担心在殷怀面前露出马脚了,不用担心对方发现他其实是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因此厌弃他、远离他——他已经厌弃了自己,在知晓自己做过那些的恶事前。
常恒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握紧水月刀的手,而他的掌间,另现出把锋刀——刀芒森寒,如萃冰雪。
萃雪刀带着常恒在月下狂舞起来。
望月升时,殷怀独步上行。他两手空空,却走得异常缓慢,足足半个时辰,才步至山腰。
殷怀驻足,长吁出口气。既而望着明月,怔怔出神。
昭彰虽是他的母氏国,但殷怀去往魁城的次数却并不算多——他幼时在汤谷长大,只偶尔地前往九天和榣山,见一见自己的父君和弟弟。少年时代,父君也会带着他四处游历,但从未到过魁城;而在他独当一面后,虽偶尔会亲临拜日典,但也并不会多加停留;封印合欢鉴时更因六神无主而来去匆匆……以至于他在今天才偶然发现那些挂在魁城祭场梢间的铎铃的异状——那些铎铃,分明与他在凌霄峰上所见无别。
殷怀这些日子,本已渐渐淡忘了凌霄峰上的插曲,他虽在那一刻短暂怀疑过凌霄,但事后想想,实在找不出他杀北斗七星君的动机。
而他虽厌恶对方困住山中死灵的行径,却也终不能越过父君去惩治责罚,只能将这事暂时搁置。
可魁城为什么也会系有这样的铎铃?上面为何又持有父君的法印?
——难道这事又同母妃有关吗?她曾是昭彰的公主兼祭司……
殷怀越想越心神难定,有那么几时,他简直想回到汤谷,当面质问羲和。可最终,他还是畏缩了。他又能怎么去面对自己的母妃呢?就算明知对方残害阿恒,就算怀疑她身上还背着更多债业,他难道要大义……后面的两个字,他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了。
还有父君……殷怀正向着天出神,霍然被唇间化开的凉意打断了思绪。
半峰以上,竟续续飘起碎雪来,落地即化,打湿地面。
这是今年榣山落下的第一场雪。
厚重的云层低压着密雪,让月色灰惨惨的。
殷怀被榣山雪勾起创伤,更绝烦恼;索幸不愿再想,直急急上行。
可快要登顶时,殷怀猛然觉出异常。山顶为防凡人、走兽误闯,特设有结界,他这才放心将常恒独自扔在山上,但适才行来,却见无数碎石、断枝,显是打斗留下的痕迹。殷怀一凛,飞跃向顶。
月白似雪,雪密如织。
而坟茔前,常恒遍体刀伤地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
殷怀恍惚觉得自己心跳歇了几拍,相似的场景重现在他面前,直教他头昏脑涨。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去探常恒的情况,辨出那些刀伤的位置、深浅都未伤及要害,殷怀松出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