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恒猝然从幻觉中挣脱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只觉一阵阵心悸。
风声重又响在他耳畔,常恒努力拔开沉重的眼皮。四周一片黢黑,只有风如鹤唳,不绝地哀鸣。
这似乎是冰渊的洞底。
常恒逐渐适应了黑暗,半撑起身,环顾一遭。回头时,他愕然发现,殷怀正一动不动地静坐在自己身后。
他其实只能勉强看清殷怀的轮廓,但不知为何,常恒能感觉到,殷怀也正在注视着自己。
常恒先是喜不自胜,刚想开口询问殷怀的状况,又记起他们先前的对峙,不由觉得尴尬。
两人便一齐沉默着。
有细细的凉零星沾上常恒皮肤,他抬头上望,又垂下眼,轻轻地道:“又下雪了。”
“你冷吗?”殷怀哑声问。
常恒不冷,但还是凑过去,像小男孩时那样,依偎向他的哥哥。
方才的噩梦抽空了常恒的暴虐和邪戾,这一刻,他感到平静,这让他觉得,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们这最后两个人——最亲近的两个人。
在深渊底,依旧有稀薄的月色艰难地渗落,照着渐渐消融的微雪,就像常恒生命里的那点黯淡的欢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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萃雪刀对常恒的影响大概就相当于一种意识植入,会主导他的行为。
寒棠想利用常恒杀郎夋全家。没想到郎夋早已识破并且更加心狠,为防止萃雪伤害自己,给常恒种下了血咒。
第77章 身饲虎
渐渐地,常恒觉出异样来,殷怀自上次开口后,再未发出丝毫声响,就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微弱,头颅似乎还在不断地惊颤。
常恒手触他的脸颊,被高热烫得一凛,抬手想去碰殷怀额头时,被对方霍然制住。
殷怀嘶哑道:“我没事。”随即他轻轻放开常恒,道:“让我自行调息即可。”
常恒便守在他身边。
这渊应极纵深,是以直至晌午,才有少许日光下澈到底,常恒才得以借此看清殷怀的形容。
他皮肤上泛着赤红病潮,眉间稍上的位置,那道金色竖痕又在蠕动、挣扎,在常恒印象里,他从未见过殷怀有如此孱弱的时候,但这一刻,殷怀的神情却出奇地平静,甚至可以称之为木然——将死者的木然。
常恒死死盯着他,不敢错过任何一眼。
但殷怀的情况显然并无转好的趋向,他惊颤的频率愈来愈高,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呓语——尽是些缺乏意义的单字,连贯起来,更不成句。
常恒焦心,却又不敢出言打扰,只有眼巴巴地瞪着殷怀。这一盯,便盯到了日暮。
渊底又重归黑暗,而在他们不能视及的地上,血月正缓缓升起。
常恒只觉身体里渐渐浮出种躁郁,这感觉于他而言,已算熟悉,他试图同往常一样,强自按压下这种冲动,却惊讶地发现尝试的徒然——与从前潮水一样漫涌的失控感不同,现在占据常恒的,是种枯旱般的干渴。
常恒手中不觉现出萃雪,他紧紧捏着利刃,害怕自己动作,但他望向殷怀的感觉却已悄然生变——哥哥在高热,所以他那晕红的、薄薄皮肤之下的血一定比平时更为汹涌。常恒本能地渴求着被这样的鲜血灌溉,又为自己这种原始的冲动而恐惧,整个人都痉挛起来。
常恒阖上双眼,不愿再看殷怀。可他越想遗忘,对方的存在便越是鲜明。一步之隔,殷怀那细微的、断续的呼吸被无限放大在常恒感官里,让常恒如坐针毡。
他的哥哥,此刻就如同一只引颈受戮的软绵羔羊,只待他扑上去一口咬下,就能从对方修长白皙的脖颈中吸出潺潺血来。
或者是用他的刀,那便更容易。只需轻柔地在他颈间一拭,那么哥哥的血就会立马喷溅出来,濡湿自己的嘴唇;而哥哥的嘴唇,将永久地灰白——
常恒被自己这突然冒出的想法吓得一凛,周身随即落下细密的冷汗,人也开始眩晕,却犹记着死死捏住刃锋,唯恐自己突然真地发疯暴起伤及殷怀。
那是他的哥哥,这世间唯一个还会揽他入怀的人。他却想要杀了哥哥。常恒胃里翻腾起一阵阵恶心,他悲哀地想,我或许还不及一只畜生。
常恒在干呕中落泪,他细细的啜泣声终于惊动殷怀,殷怀沙哑道:“怎么了?”
常恒摇头失声道:“没,没事。”他此时最畏惧哥哥的关心,畏惧着被对方发现自己的罪恶和堕落。
殷怀却一语中的道:“今日是十五吧,你又发作了?”
常恒霍然一惊,脱口道:“你,你知道?”
殷怀默然片刻,嘶哑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常恒顿觉万劫不复,萃雪刀脱手,他嘴唇嗫嚅,懼然重复道:“你知道……你都知道……”
他自觉再无法直面殷怀,飞身便走。
殷怀艰难起身,唤他道:“阿恒,你要去哪?”
可常恒再不愿回答,径自跃石走壁而上。
殷怀只好强撑着追逐常恒,他动作迟缓,踏回平地那刻,勉强提着的一口气泄去,殷怀身形摇晃几遭,终于体力不支,踉跄摔倒在冰雪里。
过了很久,殷怀才蓄回些气力,抬起头远望:风雪正晦,冰原苍莽,常恒的身影早已消失其间,遍寻不见。
殷怀深吸口气,又颤颤地吐出,在冷风里,热气被凝成氤氲的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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