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曾背弃他的誓言。
又绿端来晚饭,他们稍稍分开来。
夜晚寒噤,又绿像从前一样,守着他们入了梦。
翌日清晨,半梦半醒间听到人声,陆诏年还以为在学校宿舍,睁开眼睛看到医院帷帘,接着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儿,她猛地坐了起来。
又绿听到动静,从帘子那边绕过来,看到陆诏年的样子不禁低呼:“小姐!”
陆诏年摸了摸唇角,竟然发梦流口水了。
陆诏年一边任又绿整理衣装,一边问:“在做什么?”
“护士在给二少爷换药。”
陆诏年急欲起身去看,又绿拉住她,使劲摇头。
陆诏年更要去看了,旗袍领口还有两颗盘扣没系上,两步冲到病床前,掀开帷帘。
护士正在给陆闻恺缠纱布,大半背都被缠了起来,余下腹背,只见烈火烧灼过的溃烂伤痕。
陆诏年捂住嘴,倒抽一口气。
陆闻恺余光瞥见她,一下牵起衣衫挡住。
“要么趴着,要么坐着,千万不能乱动了。”护士叮嘱。
陆诏年上前,小心翼翼道:“疼么?”
陆闻恺单手系扣子,转身道:“不疼。”
“你骗人。”
“你可能会疼,可我是你小哥哥,不怕疼。”
陆诏年鼻尖泛酸:“上药的时候一定疼死了……我磕破膝盖擦药酒都那么疼。”
“可你还是要骑马啊。”
陆诏年默了默,道:“你还是要回去……”
八点多钟,冯清如和姨太太赶来了医院。冯清如一定要陆诏年回家去,陆诏年瞧着,觉得这是姨太太的意思。
“我明天再来看你。”陆诏年道。
“我恐怕已经回基地了。”陆闻恺道。
陆闻恺没有说大话,当晚办理了出院,回到基地。
姨太太回到南岸宅院,好几天没有招待客人。陆诏年想安慰姨太太,可这么些年,她们没怎么说过话,也不知如何开口。
陆诏年心下懊恼,该勒令小哥哥回信给她,忽然就收到了他的来信。
信很短,祝贺她期末取得好成绩,随信的还有一个红豆杉做的战机模型,巴掌大,机身刻印英文——lady l。
“是什么意思?”又绿问。
陆诏年没答,她用白玉镇纸抚平信笺,提笔回信。
*
民国二十九年,香港封锁港口。
报纸刊登章亦梦来渝的消息,却没有多少人关心。这几年她的电影不温不火,渐渐成了留在30年代的一个罗曼蒂克符号。
人们追捧起丰腴女星,穿低领旗袍,垫肩大衣,烫蓬松鬈发,口红涂出饱满唇弓,无一处不彰显力量感。
不过,章亦梦的到来仍惊动了名流圈子——
舞会上,陆老爷对章亦梦一见倾心,欲强纳其为二姨太。
陆诏年补课后回城,碰到宿舍同学,从她们口中得知此事,惊诧得说不出话。
当天傍晚,陆诏年就在饭桌上见到了章亦梦。
章亦梦握着一杆烟,青烟袅绕中,她容貌与当年无二。
她抬头大笑,快活自在,不像是被强行带来的。
陆霄逸向陆诏年介绍,这位是章小姐,南京人。
陆诏年道:“我认得。”
章亦梦对她笑:“陆小姐竟认得我?好荣幸。”
陆诏年语气冷淡:“过气明星也是明星嘛。”
章亦梦一点不懊恼,笑着吐出烟雾,“听老爷说,陆小姐在南开念书?这般年纪,许是该嫁人了。”
“念书什么时候都不晚。章小姐不是演过摩登女性,难道不知何谓摩登?”
“我虚心请教。”
陆诏年一顿,蹙眉道:“总归不会去做别人的姨太太!”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章亦梦瞧了眼另一端的姨太太,轻笑:“我么做不了姨太太。”
“不要脸——”
陆诏年话没说完,陆霄逸猛然拍桌。
陆诏年恨恨盯着父亲,忽然撇了筷子离席。
晚上,楼下传来欢闹之声。因为章亦梦在,气氛比往日更热烈。
章亦梦住进了陆宅,陆霄逸进城应酬,章亦梦更陪伴在侧,俨然比姨太太更风光。
街头巷尾都是关于这位过气女明星的流言蜚语,可她不在乎,纵情玩乐,纸醉金迷。
这天,陆诏年再也忍不了了,下楼关掉留声机,呵斥道:“吵死了!”
人们惊诧地看向她。
姨太太上前劝慰,陆诏年低声道:“你就坐视不管么?”
姨太太笑了下,颇有些畏怯。
“我们继续。”章亦梦全然无视陆诏年,打开留声机,招呼客人继续饮酒跳舞。
陆诏年攥紧拳头,咬咬牙,道:“她是大哥的外室!”
“章亦梦原本是大哥在南京养的妾!”
满堂哗然。
唱机里传出昔日流行的《何日君再来》。
章亦梦回眸,笑道:“就你干净?”
她举起香槟杯,似遥敬她,而后一口饮尽。
陆诏年对上姨太太惊疑的眼神,转身看见门厅边脸色煞白的冯清如,她逃离似的跑了出去。
*
“小姐!”
“幺小姐!”
用人们漫山遍野找陆诏年,就连又绿也没辙。
姨太太忧虑道:“这可怎么好……小如,不然你给老大打通电话……”
“小如?”
冯清如回过神来,道:“是,我现在就打。”她往宅子里走,忽又止住脚步,“不,小嬢,还是你打吧。我出去找找。”
“天这么黑,你怎么——”
冯清如头也不回地往山林走去。
*
陆诏年把鸟窝放回树桠,跳下来,看到不远处一道身影。
“谁?”私下漆黑,冯清如的手电只能照亮一隅。
“大嫂?”
冯清如略略放心,走上前,将光打在陆诏年身上。她身上沾了尘土,有点窘迫。
“瞎胡闹。”冯清如柔声责备。
“大嫂,我是胡说的……”
“我知道,先回去吧。”
“真是胡说的,我造谣!”
“好了。”
她们一前一后走在林中蜿蜒小径上,寂静令人生出妄念。
忽然,陆诏年听到冯清如问:“什么时候的事?”
陆诏年抿了抿唇,道:“我去南京那年。”
“这个女人不能留在家里。”
陆诏年转身:“大嫂……”
“辱没家门之事,就是老爷我也得阻止。”
陆诏年一下慌了神,低头不再说话。
宅子里宾客散了,章亦梦独自坐在藤编圈椅里喝酒。
冯清如看也不看她,回了房间。
翌日一早,陆诏年便听说章亦梦离开了。
并非冯清如劝住了老爷,而是老爷让章亦梦搬进了陆公馆。
“荒唐!”冯清如攥着手绢,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冯清如向来端庄自持,不将心绪写在脸上。陆诏年看着她此刻的模样,不禁想起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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