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惨然一笑,答道:“怎么会!若知道了,恐怕这殿内殿外所有的奴才,如今早已化成飞灰了吧?皇上他待小姐实在是好呢,简直再好也没有了!你看看这个流珠殿,多么富贵华丽!你还没有看到他赐给小姐的首饰衣服呢,那么多,那么美,我做梦都梦不到!这还不算好么?反正小姐她现在这个样子,可又知道什么?还以为是有人和她玩儿呢——每一晚每一晚我候在外头,都听见小姐在内里不住咯咯笑!她笑,他也笑,我从没有听过那样可怕的笑声,笑得我头皮发紧,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了——二小姐,你告诉我,皇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也疯了么?
沈青蔷心中一恸,只觉有什么东西填满胸口,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哑声道:
“疯子?这宫里,也许早就是疯子的世界了。”
兰香忽然也笑了,说道:“是啊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呢。甚至都想,要不然,干脆径直讲出来,径直一死算了。日日夜夜这样担惊受怕,总觉得明天、甚至下一刻小姐就会笑着,很开心地在皇上面前讲出那个名字来——好多次我都想,还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不用再受这份煎熬”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已被青蔷打断:“此刻便求死,你甘心么?”
兰香缓缓眨眨眼,摇了摇头:“自然不甘心——我若甘心,不会等这四年。可是,你不甘心,又能怎样?”
沈青蔷望定兰香,突然问:“那你恨吗?”
兰香似一愣,反问道:“恨什么?”
青蔷道:“恨淑妃娘娘,恨大殿下,恨皇上,恨把你的腿打折的奴才们,甚至恨我?”
兰香又一笑,微侧过头去,轻声答:“我怎会恨二小姐您?不、不,兰香是个口拙心笨的,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也明白,若不是您,我家小姐早就死在淑妃娘娘手上了。唉,其实,淑妃娘娘、大殿下、皇上这些人我统统都不恨,我只恨自己怎么就是个女人,怎么便进了这种不是人待的地方——可恨又有什么用?这就是我的命。天生贱命,能怨得了谁?”
青蔷轻叹一声:“兰香,你记得吗?小时候,我给郑厨子关在柴房里,你半夜送吃的给我,我却骂你,还把你赶了出去”
兰香垂眉思索,终于一笑:“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那时候我哭得可有多么伤心,您可不知道罢”
青蔷笑道:“后来我也哭了,我也哭得很伤心兰香,你那句话是错的,真的是错的。”
兰香疑惑,方要开口询问,青蔷已道:“那时候你便说,我们人穷命贱,所以我们要认命——那时候我便不信,所以才骂你、赶你;现在我更加不信了,绝对不相信!兰香,你家小姐是你救回来的,是你跪在碧玄宫门外鸣冤,用这条腿换回来的,你忘了吗?所以这不是命,绝对不是命——你四年前没有放弃,难道四年后却要放弃不成?”
兰香望着沈青蔷,泪盈于睫,终于是狠狠地摇了摇头。
青蔷缓缓道:“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所以你也一定不能放弃——我给你那药,是到绝对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用的,万一万一皇上动了真怒,你要替你家小姐解掉那些痛苦折磨,是为了这个才给你的——你明白么?”
兰香抬起袖子不住揩着眼中滑落的眼泪,重重点头;忽然又破涕一笑,说道:“二小姐,你真的变了好多,小时候,你的性子可有多么古怪。而现在,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了以前的淑妃娘娘不、不,我不是说手段心肠,你是好人,淑妃娘娘却不过,娘娘她总是很沉静,总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她想做什么,也是绝对要做到底的——二小姐,真的,你现在和她很像。”
青蔷一愕,转瞬间也笑了,道:“是么?也许吧”
兰香的眼睛忽然一亮,她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青蔷的手腕,她的力量那样大,令青蔷着实吃了一惊。只听兰香道:
“二小姐,不如这样,你去做皇后吧,至少做个妃子——就像淑妃娘娘那样!我家小姐始终为情所苦,一步错、步步错,终于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可你不一样,你一定能做到的。去试一试,让万岁爱上你、迷上你、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然后便没有人能欺负你,所有人都会争着对你好——就像淑妃娘娘那样。”
沈青蔷猛然从她手中抽回纤腕,轻声道:“你以为皇上真的那么喜欢淑妃娘娘么?皇上也许喜欢过什么人,但那绝对不是她。”
——沈青蔷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在一个银色桂花寂静飘落的秋天,她遇见的人,以及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那一天,靖裕帝分明声声泣血、声声断肠地喊着:“朕等你十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么?”
“兰香,即使真的当上了妃子,甚至当上了皇后,又能如何?还不是说废黜便废黜?让一个活人在这个宫中莫名其妙的死去,再容易不过了为什么女人必须寻找一个男人的宠爱,并且凭借这份爱才能生存下去?为什么呢?”
兰香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不解,愣愣望着沈青蔷:“二小姐,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女人自然是自然是要男人怜惜的你从没有爱过谁么?你爱上他,便不曾想过要依靠他吗?”
沈青蔷望了望兰香,垂下头去,腕上的金镯在手臂上缓缓滑动,戴得太久了,成色已经隐隐发暗,不再像初时那般灿亮鲜明,几乎已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爱情么?爱情就像这戴在手上的镯子,不是么?
“也许吧也许我也曾经动过心、爱过人的。我总是觉得,有个人,虽然不见面,但他始终在我身边,在我独自度过漫漫长夜的时候,他给我温暖——这也许就是爱吧?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他;我所能依靠的,永远只是自己而已——兰香,我不想变成沈紫薇,你明白吗?”
兰香凝神思索了很久,终于还是迟疑着摇了摇头。
青蔷笑了:“没关系,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你不明白也无妨的。”
***
沈青蔷回到内堂,点翠依然还在哄着沈昭媛玩耍。青蔷凑过去,微笑着说道:“紫薇,我们该走了。”
沈紫薇浑身一僵,半晌才扭过头来,定定望着青蔷,口齿不清地说:“走,你走,紫薇也走。”
兰香连忙上前,尽力半跪下去,故意扳着脸,说道:“紫薇不能走!紫薇走了,天悟来了,怎么找得到你?”
沈昭媛斜仰着一张小脸,似乎想了许久,方才答应:“好,紫薇不走,紫薇等天悟。紫薇乖乖的,谁也不告诉不告诉,嘻嘻”说着低下头,自己摆弄起满地的木块来。
——便在此时,忽听得外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人都是一惊,兰香连忙起身,却因腿脚不便,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点翠急忙去扶兰香,沈青蔷却缓缓站起来,目视门外,素来稳健的玲珑却满脸慌乱,正快步而来。
内堂诸人还未开口,玲珑已抢先道:“快替昭媛娘娘预备,皇上的御驾都进了锦粹宫了!”
兰香愕然,连忙在点翠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惶急问道:“怎么会?我们怎么没得了信儿?该不是弄错了吧?”
玲珑脸色铁青,跺脚道:“怎么会弄错?咱们今日进来,可算把外头那只母狗给得罪了,我方才出去才知道,皇上早已遣人过来吩咐了,只她寻衅报复,故意瞒着,还说什么今日不必调用外头的人手,里头早都预备好了。”
兰香几乎便要哭了出来,不住喊道:“怎么会!这可怎么好?小姐都没来得及喝‘安神汤’呢,一会要是发起疯来,我们都是一个死了!”
沈青蔷心下已然洞若烛照,方才为了怕被那嬷嬷查出自己身怀毒药,不得已当面冲撞,没想到她竟然睚眦必报——反正内殿里不过一个疯子,一个瘸子,便给你信口雌黄,又怕什么?总之你这“慢待御驾”的罪责,定然是逃不过了——真真好歹毒的心!
如今麻烦迫在眉睫,兰香竟还在那里无谓啰嗦,青蔷当即喝道:“够了!废话有用么?还不快去端过来?‘慢待御驾’既已坐实,更不能让昭媛娘娘在御前失仪了!”
兰香恍然大悟,忙道:“是,是!我亲自去端!”拖着腿,急急转向后头去。点翠没有半点主意,只是一个劲儿的问青蔷:“主子,我们该怎么办?”
玲珑却目送着兰香的身影远去,忽然开口:“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青蔷的身子一抖,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玲珑的一双眼猛然抬起,精光四射,口中道:“如今绝无后路可退,退便是死路一条——该来的,总会来的。主子,你什么都不用管,只想办法给我一个近身的机会,他虽是皇帝,不过也是**凡胎,不过依然是个‘人’罢了,我就不信”
点翠已给吓得傻了,哆哆嗦嗦道:“玲珑姐姐,你是说你是说你想要”
玲珑淡淡瞟了她一眼,冷笑一声。
沈青蔷却道:“玲珑,这就是一直以来的‘打算’么?”
玲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冷冷望着青蔷,缄口不言。
“不行!”沈青蔷断然道“绝对不行!你这不是在赌你一个人的性命,你是在害我们大家的命;无论你成功还是失败,这流珠殿里里外外上百人,一个都活不成——你就有那么大的冤屈那么大的愤怒,对这些人命统统不管不顾了么?”
玲珑依旧无言。
——殿外已遥遥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声,圣驾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