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
“王僧辩派人捎来了信,北齐军队已至东关,直奔建康。他信中有意向我透露拥立梁王的信息。”陈霸先脸色沉得可怕。“蒨儿,一面是共事十年的战友,一面是大梁河山,你说我该如何抉择?”
“叔父心里已有决定了吧。”陈蒨颔首,“无论叔父做什么决定,有什么吩咐,侄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番若与王僧辩翻脸,其部众必反。太宰年幼,估摸着我得辅助他监国。到时候,王僧辩的女婿杜龛来犯,我会派你和文育领军守城,蒨儿,你准备好了吗。”
“叔父放心,侄儿当尽全力部署,为叔父铲除后患。”
陈霸先拍拍陈蒨的肩,“蒨儿,你在我眼皮底下长大,我视你如己出。你能成才,我很欣慰。”
陈蒨跪谢,深邃的眼眸中是淡定和从容。
叔父,就让蒨儿替你,夺这天下。
长桥上,月牙倒影在清潭上。
“齐兵来犯,王僧辩极有可能妥协。数月之内,必有一战。子高,你真的决定了要跟我上战场。这场战争很是凶险,你习武年岁尚浅……”
“将军,子高已经铁了心。”蛮子字字铿锵。“身为一名男子,不能浴血杀敌才是耻辱。死有何怕,苟且偷生才可怕。”
“好!好一个死有何怕!”
“明日,你到骁骑四营视察一下,让博礼教你一些领兵的知识。这场仗,我们必须要赢。”
“子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相视而笑,在月色下,一个温润,一个绝美,恍若一幅名家画作。
王僧辩府
“报!上党王高涣护送梁王的军队已过东关,正直奔建康而来!”
“之横的军队到东关没有!”王僧辩接过军报,急匆匆地问。
“回大将军,裴上尉的军队还未入关,齐军已经杀了上岸。交锋过后,裴上尉不幸被齐军斩杀,只剩下溃卒数十人,刚刚来报,东关已经守不住了…求将军派兵支援!”
“好,你马上令人带领五千精骑前去阻拦,务必将齐军挡下!”王僧辩匆匆下令。
“父亲,此情此景,为何还要派兵阻拦,您明知齐军来势汹汹,凭之横的兵力是断然抵抗不了的!”王顗跪下请求,“父亲!孩儿求父亲,拥立梁王萧渊明为帝!”
“混账东西!”王僧辩一巴掌扇向王顗。“我堂堂梁国骠骑大将军,断然不会屈事北齐!那北齐皇帝高洋如何荒淫无道,残暴歹毒你不是不知,若是我大梁江山落入他的手中,我大梁定会民不聊生……”
“父亲三思!北齐的势力太强,若是再不下决断,待上党王杀到建康,一样会废太宰,拥立梁王!请父亲以大局为重!之横已经牺牲,您还要牺牲更多的将士来做这无谓的挣扎吗!”
王僧辩听到那话,怔了很久。半晌,他叹了口气。
“没想到啊……”
王僧辩颓然退后两步,跌坐在倚床上。“我王僧辩征战沙场多年,几十年来兢兢业业效忠国家,到老来,竟要落得个屈事北齐的名声。真是可笑至极!”他的目光中全是哀伤,却绽开一个苦笑,笑得越来越大力,竟连身子也弓了起来。
“父亲……”
王僧辩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布满皱纹的面颊滑落。
“传我令下,不必派兵前去东关了。备龙舟法器,明日,老夫亲自去迎梁王殿下。”
京口。广大辽阔的无边无际的旷野,极目远望看不到人影。
一片阴暗凄凉的景象:寒风悲啸,日色昏黄,飞蓬折断,野草枯萎,寒风凛冽犹如降霜的冬晨。远处是宽广的长江水面,怒涛拍打在石壁上,发出猛兽哭号般震人心魄的声音。
“你还是来了。”王僧辩身着官服策马而立。
“大哥。”陈霸先冷冷地看着对面马上的人,声音如冰。“霸先叫得你一句大哥,是因为平侯景时敬重大哥的英勇忠义。霸先奉劝大哥一句,莫纳萧渊明。”
“霸先,大哥别无旁策。”王僧辩无奈地笑笑。“我意已决。”
“大哥!”陈霸先怒吼一声,“这可是叛国!”
句句刺入王僧辩的内心,他痛得厉害,却不得不强装淡定。“贤弟,我有苦衷。”
“无论有何苦衷,叛国就是叛国。王僧辩,你若今日执意拥立萧渊明,我陈霸先从此便不再是你的贤弟,你也不再是我的大哥。我们从此兵分两路,针锋相对!”
“也罢,也罢……”王僧辩仰天长笑,“既做北齐走狗,又哪里还配得上有你这么一个贤弟,霸先,就此别过!”
陈霸先眼中的情绪逐渐从失望变成坚决。他眼看着王僧辩的队伍从身边踏尘而过,纵是连指尖都变得冰凉起来。在这五六月份的天气中,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唯有冷,彻骨的冷,从足底蔓延至心上。
他想起侯景一战,两人并肩,没有一次不是亲自指挥作战,甚至亲自浴血于战场上,看敌人的鲜血染红半片天,听战友的嘶吼如雷鸣贯耳。再没有那样的日子了。他的大哥,如今已经不是当时的王僧辩。
而他……
也不是曾经的那个陈霸先。
王僧辩迎立萧渊明的队伍逐渐远去,渺小成几个黑影。“叔父……”陈蒨出声宽慰,陈霸先却扬起手打断了他。
“回府。”他听见陈霸先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只是这两个字,蕴藏了叔父太多的情绪,竟沉重如山。
公元555年,北齐拥立梁王萧渊明由朱雀门入都,越宿即位,改元天成,降晋安王萧方智为皇太子,命僧辩为大司马,霸先为侍中。梁王登基后,齐师北归。
石头城,烈日当空,像是要烤焦了地上所有的生物才肯罢休。这样烈暑的天气,连虫子也没有几只,烽台上甚至冒出了几缕青烟。
城墙已被烈日灼得有些发烫。陈霸先敛眉沉思,众水军浩浩荡荡好几前人直奔石头城。
“将士们,王僧辩父子奉命驻扎城内,必无戒备。此番出击,必将逆贼拿下,生擒王僧辩父子!”水军将领侯安都一声令下,众水军纷纷迎合,“除逆贼,反北齐”的口号,响彻云霄。
陈霸先深吸一口气,再也掩盖不住眼中的浓浓杀意。王僧辩,休怪我不顾念昔日旧情,是你错在先。
“我乃大梁军士侯安都,奉皇上口谕前来支援,开城门!”
侯安都率两千骑兵策马入城,在城内接应陈霸先的军队,转眼之间,霸先五千兵骑已全数入城。
“不好了!大司马,侍……侍中大人假传皇上口谕,率兵五千杀入石头城,现已到厅前。他们口口声声喊着‘除逆贼,反北齐’的口号,一些兄弟已经归入他们的队伍!大司马快去看看啊!”
“该来的还是来了。”王僧辩也不慌乱,“頠儿,我们按兵不动,他攻不上来。”
两人行至厅外,只见陈霸先横眉怒视,王僧辩的军队已倒了大半,所剩无几,谁劣谁犹已不言而明。
“王僧辩,你勾结北齐,废太宰,立梁王,助北齐控制我大梁,你给我出来!”陈霸先朗声道。众将士刚刚杀敌过百,正是士气大旺的时候,纷纷附和着。“出来!出来!”
“王僧辩,别怪我不客气,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楼,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懦弱之人,敢做,却竟然连敢当的勇气都没有!”
“谁说我没有。”忽闻一个声音从厅前传出,只见王僧辩与王頠等十来个随从从正厅缓缓步出。
“霸先,你我兄弟一场,何苦至此呢。”王僧辩唇角浮起一抹淡然的笑,“相信我,倘若你是我,情急之下你也只会做这样的选择。”
“我跟你不一样。”陈霸先冷笑,“你是个懦夫。如果我是你,我宁可死,也不会让北齐的傀儡当皇帝。北齐想要控制南梁,就让他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王僧辩的身体颤了颤,面容却不为所动。
“霸先,如今你众我寡,我抵抗也于事无补,说吧,你想怎么样。你是要这座城,还是要我这条老命。”
“父亲!”那王頠两股战战,早吓得大汗淋漓,“陈……陈叔父,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父子两吧,别忘了,我……我与见凝还有婚约……”
“婚约?”陈霸先大笑,“我的呆侄儿还真把这儿戏的话当真了。我陈霸先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嫁给你这叛徒的儿子做妻,你当真想得够美。来人,把王頠押过来!”
“叔父!叔父饶命!叔父……”
“谁是你叔父!”陈霸先看着他,眼底全是失望的神色。“赐白绫,绞死。”
“陈霸先!你……”王僧辩眼看儿子性命不保,红了眼睛,“千错万错都在我这个做父亲的身上,你不讲今日情分,也求你看在昔日并肩作战的情分上,给我老王家留一个血脉……”
“旧日情分?我不是不念。那日在京口我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一念之差,一念成魔!”陈霸先怒视王僧辩,“来人,押王僧辩,一起绞死!”
“叔父!叔父……叔……”王頠挣扎着吼叫。那吼叫逐渐变弱,然后变成了绝望的呻吟。
王僧辩被押到陈霸先跟前,闭上了眼睛。感受到那条白绫缠上脖子,他露出了平静的微笑。早在选择屈事北齐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能活多久。就算霸先不杀他,北齐那暴虐的皇帝也不会留他,就算高洋不杀他,他自己,也无颜面对那些曾跟随他,为大梁江山捐躯的英烈们。
窒息的感觉逐渐蔓延全身,“霸先……”他颤抖着向陈霸先伸出手,“霸……先……答应我一件事……”
“留下顗儿……无论如何,留他一条命,就当我这个做大哥的……求你最后一次……”
那只手从空中垂下。
陈霸先狠狠地闭上眼睛。
世界安静了,时间仿若静止。
“大哥——”意气风发的男子向远处喊。远处那匹马上,俊朗的男子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今日一战,你我并肩,必能取得大胜!”
“霸先你看,如今侯景军队主力已破,你我只需再攻破此关,便可将侯景斩于马下!只是,如果遇到危险,我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先顾自己的安危。若我有什么不测……”
“大哥,霸先当与大哥生死与共。”较年轻的男子抱拳行礼,“你我既义结金兰,便当一辈子同甘共苦。大哥有什么要求,霸先绝对会信守承诺!”
“好……好!”
陈霸先睁开眼睛时,眸间已带上了泪。
他走到那具尸体面前,俯身抚上了王僧辩的双眼。他握上他冰凉的手,冷涩的感觉从指尖一直传到了他的心底。“来人,将王僧辩及其家人厚葬。”
他的眸光转向王僧辩的脸庞,淡淡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大哥,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