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之下,建文与水母岛诸人坐在塔上的空地处围成一圈,心底满是疑惑。
眼下腾格斯已经坐不住,牵着王狼去上下打探环境了,留他困惑地呼吸着干燥灼热的空气,不住寻思这个诡异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其他人都如此镇定自若?
他方才并未从哈罗德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也没再问第二次。哈罗德的大明话还有待提高,估计一时半会儿很难表述清楚,这倒是其次——建文低眉打量了这一圈奇奇怪怪的人——他主要还是担心哈罗德大概是在这帮人前有所顾忌,才在见面后一直什么都没跟自己细说。
他月下求救在先,见到他和腾格斯之后,却又一时不想离开,似乎并不只是喜爱这个万花筒似的蜃景这么简单。
建文在心中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想要知道为什么,还是只能静下心来见招拆招了。
建文回过神来,视线落回他们中间的大地毯中摆着的一堆盘碗、瓶罐一类的陶器上。那里面美酒瓜果一应俱全,只是都不像中原货色。他迟疑地不知该如何下口,水母岛那几个白衣人却一脸习惯,端起酒盅优雅地啜饮。
“这东西真的能吃吗?”考虑到这一切有可能是幻像,建文还是问了哈罗德一句。
百里波挑挑眉毛,插嘴道:“仙岛物产丰盛,岂有不能取用之理。”说着把杯中酒液饮尽,拿袖子朝自己脸扇了扇风。
建文还是望向哈罗德。哈罗德皱着眉头道:“咱家觉得没有问题,之前也吃了不少,并没有上吐下泻,上蹿下跳之虞。”说着拿起一颗枣子样的东西扔进嘴里。
接着他又露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此物唤作椰枣,非椰非枣,的确是西域一种真实存在的物件。来食!来食!”
看哈罗德手舞足蹈的样子,建文想起自己的确在阿夏号上见过这种果子,看来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仙果。于是他拿起两枚尝了尝,果子口感沙甜,吃下去也饱饱的,又不像是幻象。
建文细细品着这椰枣的甜味,脑中不忘沉思。若说此地不是海市蜃楼,这海岛变作沙漠的彩戏可不像眼前几个白衣人能做到的;但若说这是海市蜃楼,身边种种物件未免也太过真实了吧?他拿眼看看百里波,希望这个大师兄能透露点什么信息。
百里波好像终于想松口说些什么,就又斟了一杯酒,左手捋着右手袖口,右手举着酒杯四下指点:“这位朋友不必慌张,我仙岛终日乘风浮于四海之间,自然将各地见闻示于我等。真是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这沧海桑田,在仙岛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动念而已。”
“你是说,我们的确是处在一个蜃境之中游历?”建文道。
哈罗德在他一旁戳了戳,低声道:“建文阁下,这水母样子的东西虽然不能说话,但在海中游走,摄取航海人的记忆,看来是个晓事的。须得过几个日夜,这水母便一口蜃气吐出,把这岛上的环境全部改换一遍。自咱家来到岛内,这水母岛已经变了有七八次,个中规律,咱家也无从判断。只是现下这个场面……咱家可是头次得见。”
他刚说完,便见腾格斯随着王狼跑了上来:
“安答,这地方真是见鬼!俺们跑了不下五十层,上下竟不到边。”
百里波也笑道:“上次来这里,哈兄不在,这通天塔才修筑到不到三百丈高,现在我们也只是在塔半腰里呢。”
建文看向腾格斯跑上来的阶梯,这宝塔形的建筑里有这样的阶梯上下相通,若是每层像这样有丈余高,那这整个塔身可以说是高可摩云了。
哈罗德却在旁边拍起掌来:“正是上帝显灵,这便是通天巨塔的传说了。当年人类建造这宝塔,本来是为了上达天听,但上帝看这是不好的,便把人类的语言变乱,人类屈伏后,这塔便也倒了,后来便唤作‘变乱塔’或‘屈伏塔’。咱家一直说不好大明话,个中原因也正是在此。”
“真有这么个故事?”建文被这家伙说得头昏脑胀,且不管这故事当中有多少是哈罗德颠三倒四的成果,他最关心的还是怎么脱身的问题:“那咱们怎么下去?不会要等这塔修完吧?”
“咱家看这塔中炊烟四起,想来已经有数代人家在此驻扎,吃穿不成问题。”
建文正想说“我的重点不是怎么住”,忽见下面来了一帮军士打扮的人,指挥一帮脚夫把几个垫柱脚的石础搬上去。那几个脚夫双腿不住打颤,显然十分劳累。他们刚要停下歇歇,那帮缠白巾的军士便要上去拿鞭子抽,好在被一个小军官模样的劝住,一行人气喘吁吁地在他们旁边歇了起来。
建文心说,这仙岛内也会有这种惨事?
百里波道:“肉体凡胎只能经受无尽的苦难,大家潜心修行,可不要贬为庶人了。”余下几个白衣人连连点头称是。
正在此时,又有一个西域汉子扛着两个大桶走了上来,听那桶里晃晃荡荡,溢出一股奇香,显然装的是什么酒水一类的液体。那几个在一旁歇息的军汉纷纷围上去,好像是要分酒水喝,却被为首的军汉拿起鞭子就打。
随后,卖酒的汉子又与他们纠缠不休,看来是一帮军汉要买酒,一个不要卖,还有一个在用鞭子打所有人。
后来甚至有一个军汉直跑到建文他们席上,抓了一把椰枣就走,建文他们还没来及制止,地毯就被趟了个一团糟。
再看那两拨人一边喝酒一边吃椰枣,洒得黄泥地上到处都是水迹,分不清是酒还是汗。
“哈罗德,这也是你们西方神教的故事?”建文不禁大疑。“我怎么觉得那么熟悉呢?这明明是街头话本里讲匪帮贼寇的阿。”
哈罗德嗫喏道:“据说这种景象是自
从咱家来了才陆陆续续开始出现的,大概是咱家脑子里的东西横七竖八,它把东西都学杂了。”
难道这些景象的出现和每个人的阅历有关?建文再看百里波一行人,他们也是瞠目结舌,好像这件事也大出他们意外。
军汉们已经喝得歪歪倒倒,建文指着他们抢喝的酒液:“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喝的应该是……蒙汗药。”
果然,那帮军汉吃了酒,全都昏昏然倒在地上,卖酒者却缓缓站起来。他的袖子里伸出一柄细长的匕首,挥手将石础砸碎了,把内中的金银财宝随意一卷。
“喂!”腾格斯大喊,“怎么有人偷东西!”
那人却浑没听见似的,把身上罩袍一翻,变作一个白色兜帽戴在头上,自己纵身一跃,跳上窗口。紧接着,他像个“十”字似地张开双臂,直从窗口跳了下去!
“喂!”建文忍不住站了起来,腾格斯也往前冲了几步,却都没拦住,窗口旁的人早已经消失了。
“不要紧,仙岛内没有人会死。”旁边的百里波勉强道。
“这……”建文望向百里波,希望他能对此事做一些解释。
百里波将一杯酒斟满,看似慢条斯理胸有成竹,但建文总觉得他是在故作镇定。这人缓缓开口道:“我说过,这种变化,比起沧海桑田又算什么呢?我看大家道心不稳,还是需要多加历练才是。”
建文撇撇嘴,显然并不认同这番话。他虽然素来谦逊有加,但这帮千年之内都在这水母罩子的保护下,只在蜃景内历劫的人可没太多资格说历练。
哈罗德却已经在窗口边招呼自己,好像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建文信步赶过去,又被塞了一个千里镜,说要他向下远看。
建文拿过镜子往下细看,这次能够看到塔底,一片干涸之中长着几棵跟椰子差不多的植物,若干烧土的炉窑,在那之中,却有一处紫红色的池子,波光粼粼的。
“这不是仙岛的那个池子吗?”建文奇道,这分明正是刚刚那个白头罩男子跃下的落点。
“咱家认为,不管这岛内风景如何变换,这座池子总归是不会变的,因此一切秘诀皆要在池子里找寻。”哈罗德低声道。
建文点点头,勾住哈罗德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这我倒是不太关心,不过哈罗德,你是不是被这岛的奇妙迷住,不想出去了?那你为何又要发信号让人救你,只是为了把宝藏交给我吗?”
哈罗德这人心思一贯热忱,只对什么博物之事感兴趣,要是换做平日,也便承认自己是想逗留在此了。眼下却见他低着脑袋支支吾吾,也不肯说出什么。建文看他组织语言实在为难,便拍了拍他肩膀:“也罢,那我就再会会这帮人,看看如何出去这座岛。”
建文这样安慰着哈罗德,其实是在刚刚已经有了新的计较。
本来他对什么蜃景、修仙之类的东西并不算感兴趣,但既然这水母岛游历在大洋之中,没准能向他展示些与青龙船、宛渠有关的历史。想到这里,建文才打定主意,决意反客为主,好好看看这座诡异的仙岛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他转而问百里波:“对了,这位百里仙友,你刚才说自己是秦人方士?”
百里波听他这么一问,竟一改刚才的倜傥作派,肃然点头道:“我们奉始皇帝陛下的命令,来海上寻求仙山,因此才找到这里。只不过天数多变,陛下他可无缘享受这种乐趣了。此后王权更易,更无人再像大秦一样,能派另一个徐公来寻岛。”
建文看他平时怪里怪气,此刻却不像是作伪,念头一转,问道:“那你们知道汉唐吗?谁又知道现在是哪朝哪代?”
他这么一问,余下几个白衣人互相看了看,陷入了沉默。百里波却拿酒壶的壶嘴指指建文:“那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荆钗女子抢白道:“哈兄说过,来救他的人是大明人,大明大秦隔了千余年,但在我们眼里,你们也只是后人罢了。”
“后人……”建文听她音调在这炎热天气里仍然冷冷的,说话音调有点奇怪,但他这个明人也还听得懂。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自己是在和千年前古人讲话。想到这一节,他甚至浑身有些发冷。
他还没接茬,旁边的百里波却斜眼睨着女子道:“救?哈兄,你是这么跟她说的?”
百里波问得严肃,白衣女子和哈罗德也实打实吃了一惊,看来他们的确在私下说了什么不方便被百里波知道的事情,刚刚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眼看白衣女子瑟瑟地不敢说话,百里波却收回眼神,把玩着手中的铜壶:“也罢,也罢!我们这仙岛,向来只有五百人逍遥度日。外人不知这岛的妙处,不领情也就罢了,你为何也和他们商量这种愚虞的诡计?”最后这一句,听来便是针对那个女子说的。
“百里阁下,一切言论须是咱家干系,与她无关。”哈罗德却腾地站起来。“咱家恳求百里仙家不要将她贬为凡人。”
建文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自幼熟读史事,大概能明白这其中关节——这岛上自称是一个仙家,是人人清修的圣境,看来却也免不了有独夫作威,还把人分成什么仙家凡人。
想到这里,建文对哈罗德笑着调侃道:“哈罗德,你怕不是也想成仙吧?可莫说这蓬莱岛,就是那机械蓬莱岛也比这里待人真诚。”
百里波在一旁敲边鼓:“各位不想待,我自可以送客,只不过出了仙岛,生死与我无关,这些奇景也再难以见到。”
建文也正想借着这个机会试探一番这百里波如何送他们出岛,哈罗德却连连向他讨饶,恳求他能少说几句,留自己在这里多一些时间,连那脸上毫无波澜的
女子似乎也蹙蹙眉,显出几分忧虑之色。
“好,好,”建文内心疑惑更深,表面却不动声色地妥协着高举双手,“我且认输,看看这仙山琼楼还有什么妙处要展示给我。”
“好了,”百里波把壶丢回地毯,显然是被扫了兴致,“刚才有人跌下,这样蜃气将会再度出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方才还万里无云的蓝天逐渐变得阴霾,建文趴在窗口一看,果然从天上降下了雾气。这雾气钻进巨塔的窗口,将他们一行人包围起来,且一片白茫茫的越来越浓厚,直到建文看不到任何东西。
待雾气散去,果然又是仙山状态下的水母岛深夜,月光皎洁可爱,他们又是在仙馆里了。腾格斯在一旁啧啧称奇,领着王狼在仙馆转来转去,百里波却示意众人不要再喧闹,可以去后面的房间里睡觉了。
建文睡了一小会,就轻手轻脚爬起来,想单独问问哈罗德更多消息。但此时馆舍内却没有了哈罗德的踪影,他穿上外衫,独自向着有点冷的山路走去。
这山石的样子十分坚实,但建文仍在想,如果白天所见的那通天巨塔是蜃景,又如何保证仙岛不是?这岛被水母岛围绕,四面不通气,又如何保证岛民正常的呼吸运动?
之前他在蓬莱岛的时候,见过不少船只并在一起被改造成牧苑,在下风带养猪养鱼,又有豆棚、瓜架,甚至还有柿枣之属的树木,望之如车盖一般,也只能供应蓬莱人日常用度的一小部分。这岛上有五百人,总不会只靠山中野果充充饥吧,还是说这里的人真的不吃饭也饿不死?
种种思绪带着建文的脚步不住上行,耳边簌簌声起,原来不远处就是之前所见的重重飞瀑了,只是不知为何,这瀑布在夜里略显薄弱,水声也并不十分大。建文还来不及多加探索,突然在月光下看到两个人的剪影。
一个满头飘扬的金发,一个白衣飘飘,正是哈罗德和白天跟着百里波的荆钗女子。
“他们两个为何在这里?”建文躲在岩石后面,向哈罗德望去。
“若说这岛是一个大脑,咱家就是脑中的结石,就好像九九术里混进一个素数,终究是个异类。”哈罗德那家伙说着不明不白的话,语带哀伤,很是做作。建文偷偷看去,他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玫瑰花,递给白衣女子。
奇的是这女子竟然还浑身颤抖着接过了那支花。哈罗德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女子面上绯红,向后退了几退,道:“我……我可什么都没答应,是你自己胡说。”
建文肉麻得缩了缩脖子,这下情况可有些尴尬了,他出去也不是,退后也不是,躲在岩石后正不知该如何计较,又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月光下响起:
“天道难循,成仙多不容易,你就是不珍惜。还有石头后的朋友,你也出来吧。”哈罗德和荆钗女子闻言,竟本能地搀在了一起。
来人正是百里波,他带着白天那些白衣人出现在更高的山径,人人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建文听他这么说,便也阔步走了出来。
“啊,建文阁下你也——”
哈罗德刚刚惊呼出口,就给百里波劈面拦下:
“哈兄做得好事啊?让我来猜猜你刚才说了什么,你是说外面的世界比这仙岛中好多了,想把她带走,对吧?”
哈罗德此时肃然道:“咱家只是想带她游历一番,还望应允则个。”
“一千年了,你还是头一个这等痴心妄想的。”百里波不再理会哈罗德,转而指向那个荆钗女子,“这蜃内每供仙家呼吸,少不了所植的仙桃茂林。我把你桃符撤销,罚去做个凡人,去林间伺弄仙桃,不过分吧?”
说着他还真的拿出一根桃木条,上面隐隐有秦代诏篆样式的文字,看来就是标识神仙身份的桃符了。
建文也算是出过苦力的,心想这种树便种树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责罚,还以为这怪方士想把他俩浸猪笼。反而是他话中桃林供给呼吸一说,建文虽一时想不明白,但总觉得这是他们的什么罩门,看起来这帮仙人也并不是有恃无恐。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想着如何去劝慰一下百里波,让他把这没来由的刑罚取消了。
没想到百里波继续道:“行气其深则蓄,其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以蜃的十二个呼吸定为一个周天,尊十为首,九为尾,一万个周天后,方可有机会重登仙界。”
建文心里算盘哗啦啦一打。这岛多说也就一天一变,呼吸一万次,那么四五十年可就过去了。“你这刑罚也太过苛刻了!”他喊道。
果然,哈罗德听到这话也连连怪叫,那女子只是浑身颤抖,却也没有改变那幅冰霜般的面色,仿佛对接下来的命运已经有了预料。
“如果阁下真要这么处理,咱家愿意同她一起吃苦受罪。”哈罗德举起两指,好像在赌咒发誓一般。
“哈兄又在痴人说梦了。”建文见百里波指了指哈罗德又指了指岛外,“你天亮就跟这位大明人出岛。”又指向那荆钗女子:“你交出桃符吧。”
建文挑了挑眉毛。百里波宣布的这个结果,可以说是令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舒服。
哈罗德这家伙真要在山下陪姑娘种几十年树,建文自然也担心的很;但听起来,哈罗德是铁了心不愿意和这女子分开,就像中了邪一般;而建文自己本来是最心心念念要出岛的那个,可他却断没想到,自己刚对这个怪岛提起点兴趣,就被百里波以这种方式下了逐客令,也是满心郁闷。
一帮人站在当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左右都是没辙。
“赶紧想个法子出来才行……”建文心中算盘拨得飞快,和哈罗德递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