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遵照内侍张公公的指示, 将父子二人引到养和殿外,便去忙碌其他事情。
皇宫不是普通人家,去了主人家不在,你可以坐在人家屋子里等, 刚才引他们进来的小太监没有给安排专门等候的地方, 那就得站在殿门外等。
在外面等, 你还得老老实实, 不可东张西望,更不可累了蹲地上歇一歇,被人瞧见了便要被治一个不敬之罪。
总之, 这皇宫里处处都是规矩,不可行差踏错。
……
今日皇帝朝会的时间似乎格外地长, 三郎同辰哥儿从天不亮入宫,如今等到日头升起老高还不见皇帝半点踪影。
小孩子不扛饿,宋景辰蔫巴巴地靠在他爹的大腿上,对皇帝不满。
还以为被皇帝召见是多好的事, 这简直就是皇宫受罪一日游嘛。
宋三郎大手轻抚着儿子的头, 无声安慰。
忽地, 宋景辰精神一振,立即挺直了瘫靠在他爹腿上的身子, 他眼尖地瞅见一队太监宫娥举着五彩羽扇浩浩荡荡朝他们这边走来,前呼后拥, 好不威风。
宋景辰忙拉了拉父亲的大手, 激动道:“爹,爹, 你快看!”
宋三郎自是也看到不远处的仪仗队,拉着儿子避让到道路一侧, 恭身拜倒,低声叮嘱儿子不可抬头乱瞄。
宋景辰随着父亲跪在地上,看到片片衣角从他眼前拂过,除了能听见吱扭吱扭的步撵声,这些人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这种异常的安静平白叫人觉得心里紧张。
一直等到步撵过去,宋景辰这才悄悄抬起头来,只看到步撵上一个后脑勺,云鬓高挽,竟然是个女子!
“是皇后的仪仗。”宋三郎拉着儿子站起来,低声解释。
宋景辰对传说中的皇家威严头一次有了具体的感受,在皇家面前,他只是个小蚂蚁,就像他幼时可以任性地折腾小蚂蚁一样,皇帝也可以任性地把他当成小蚂蚁一样折腾。
皇后很威风,估计皇帝会更威风,以后这俩都不太想见了。
宋景辰有些庆幸自己笨,他那水钟折腾了五天竟然没有折腾出个囫囵个的样子来,他一开始想得很简单,等实际做起来遇到了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困难。
得亏是没有做出来,跟皇帝做生意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他做生意是为了赚钱,又不是为了给人家当奴才。
爹爹叫他凡事三思而后行是对的。
在爷俩的漫长等待中,终于——
手持兵杖御器,举着黄罗伞的皇帝仪仗队这次真得过来了。
又是一通下跪叩拜,结果皇帝的轿撵连停都没停一下,径直走了。
今日朝会上众臣吵架,从大清早吵吵到半晌午,皇帝又烦又饿,回来后用过午膳就直接歇下了,同时吩咐禁止任何人进来打扰。
召见宋家父子这等小事,他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一忙起来早就忘到了脑袋后。
旁边大太监张公公记得,可记得归记得,也犯不着因为宋家父子耽误皇帝休息,再者说来,这会儿陛下心情不好,见着也没什么好处,不若等皇帝休息好,养足精神再说。
这边皇帝吃饱喝足躺榻上休息了,宋景辰却是从早上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就连水早上也只喝了一点润润喉咙,直饿得他头昏眼花,再次清醒地认识到帝王的霸道。
宋三郎心疼小孩,自家宝贝儿子打从生下来都没这么挨过饿。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着皇帝的面是一套规矩,不当着皇帝的面,那是另外一套规矩。
宋三郎举步上前,叫住一个在保和殿值守的太监,拱手一礼,“公公还请留步。”
眼前的太监四五十岁,从一身衣着来看,是个管事的。
管事太监驻足,侧身回头,见是宋三郎,笑道:“大人招呼咱家,可是有事?只陛下才刚睡下,大人怕是还要耐心等候片刻。”
宋三郎好歹是皇帝点名要召见的人物,谁知道后面会有什么际遇,万一飞黄腾达了呢,老太监不好得罪,说话很客气。
宋三郎忙道:“陛下为国操劳,如此辛劳,在下同公公一样心疼陛下,怎敢打扰。”
说着话,宋三郎借对方宽大衣袖的遮掩,递过去手里攥着的金元宝,那公公一入手,便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低头一瞧,金灿灿得晃人眼,竟然是金的!
宋三郎轻声道:“陛下为国事操劳辛苦,公公伺候陛下亦是辛苦,身子的担子不轻呀。”
这话说的,格局一下子就打开了,宫里的太监身为阉人,为人所瞧不起,宋三郎这话一下子就把伺候人的活儿给升华了,你伺候的是皇帝,而皇帝的身体可是关乎江山社稷的。
管事太监脸上的笑瞬间真实了几分。
宋三郎趁机道:“公公莫要误会,宋某请公公过来,并非是要打扰陛下休息。”
“那你是……?”
宋三郎解释道:“在下是担心小儿又累又饿,待会儿面见陛下时因为精神不济,扫了陛下的兴,倒成了你我的罪过了。”
管事太监一听,忙一副深以为然,道:“这等了一上午,大人能顶得住,孩子确实不行,咱家看着也心疼,饿过头,待会儿见到陛下没有精神也是不好,咱们陛下向来爱民如子,想是也不忍心孩子受罪。”
“这样吧。”管事太监手一指,“您带孩子到旁边拐角偏僻之处休息片刻,我叫人送些吃食过来,等会儿陛下醒来,我自会派人过去通知你们。”
宋三郎忙躬身道谢。
管事太监又叮嘱一句:“切勿乱跑,待会儿陛下醒来找不着人,你我担当不起。”
宋三郎连声应是。
于是累得腿也软,肚子也瘪的宋景辰,品尝到了想象中的皇宫大餐——
一小碗白米饭,几片菜叶子,两小片肥猪肉,还是大锅饭做出来的,真的不好吃呀。
不过人饿了,那还顾得上好吃不好吃,先填饱肚子不让自己那么难受再说。
宋三郎对小孩解释道:“宫里的宫女和太监一般都饮食都清淡,若身上有异味,被主子闻见了,视为大不敬的罪过。”
宋景辰咋舌,越发想早点回家了,这个皇帝见不见的,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认识到皇宫里的可怕,宋景辰只敢吃了个半饱。
等到下午,皇帝睡醒起来,大太监张公公一边服侍着,顺口提了宋家父子在外面等侯召见的事。
皇帝微怔了下,方才想起这档子事儿,遂点了点头,“叫他们进来吧。”
“奴才这就去宣他们进见。”
张公公躬身退出,出来宣父子俩入内。
宋景辰紧跟在父亲身边,随着张公公往养和殿里走,宋景辰有心瞧一瞧这养和殿长什么样,想起宫里的太监宫女身上有异味都被认为是大不敬,好奇心又被吓回来了,只能盯着脚底下的地板砖瞧。
皇帝没说让抬头之前,抬头就是不敬。
这也不敬,那也不敬,总之就是一个打压人,不让人舒坦。
他正盯着脚底下的地板砖研究,忽听张公公高声道:“户部主事宋文远携其子宋景辰见过皇上。”
宋景辰在家里被教过见皇帝的流程,忙跟着三郎跪拜。
“臣,宋文远见过皇上。”
“草民宋景臣给皇上请安。”
须臾,一道淡淡威严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因为屋子里太过安静又空旷,这威严就又凸显了几分。
“起来吧。”
宋景辰暗想,皇帝可真会摆架子,还不叫人马上起来,先把人晾一会儿,晾到人心里发毛,才给起来。
心里吐槽,嘴上不慢,宋景辰跟着爹爹同声道:“多谢陛下!”
文昭帝姿态放松地斜靠在金丝软垫上,垂下眼帘,淡淡扫过台阶下父子二人。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敢同野猪硬杠的小子长什么样?”
进宫后吃了一连串的下马威,宋景辰有点紧张,被皇帝一叫,心里一紧,下意识抬头先看宋三郎。
宋三郎目光中满是鼓励和镇定,温声道:“去吧,陛下叫你呢。”
宋景辰这会儿完全不想在皇帝面前出什么风头,既然皇帝认为他胆子大,那他就演一个憨憨的傻大胆儿好了。
想到此,宋景辰目光不带打弯儿的,直愣愣看向上方的帝王,一副满是好奇的模样。
还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皇帝,文昭帝直起腰来,身子微微前倾,缓缓道:“你再看什么?”
宋景辰挠了挠头,“刚才听到陛下的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甚是威严,辰哥儿脑袋里莫名就跳出一条金色巨龙,可等我抬起头来,却发现巨龙变成了真人,陛下,现在才是您的真身么?”
这傻大胆也不能是真傻,惹怒了皇帝他可不管你真傻还是假傻,得一边装傻一边夸一夸皇帝,大家对夸奖自己的人总是格外宽容。
夸人,宋景辰是拿手的。
文昭帝被小孩的实诚逗乐,自古帝王以真龙天子自居,小孩子听得多了,信以为真并不稀奇,想当初,他自己也曾真的这样天真过。
文昭帝嘴角噙着笑意,朝宋景辰招招手,“孩子你过来,到朕的跟前回话。”
皇帝的声音不高不低,是一种说不出的慢声慢语,抑扬顿挫间带着上位者的不容置疑,这种语气语调是帝王多年养成的习惯。
宋景辰依言步上殿前台阶,踱步到文昭帝的椅榻前。
小孩走近了,文昭帝抬眼打量,顿觉眼前一亮,似乎整个大殿都跟着敞亮起来,这孩子长得当真灵秀,一下子就让人感受到雨后被荡涤过的清新与明亮。
皇帝道:“过来告诉朕,你是喜欢朕的化身还是朕的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