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陈宴安如何鼓励推崇算学格物, 现实就是科举不考算学,不考格物,不考的东西学来就没用——
毕竟,学生们读书的目的都是习得文武艺, 卖与帝王家。
古往今来, 提起盛唐, 人人皆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 有哪个会对曲辕犁感兴趣?更不会感兴趣曲辕犁这东西是哪个创造出来的,甚至就连受益最大的农人也不会关心是谁让他们受益,他们只会关心东西好用不好用。
收成好不好老百姓更喜欢求神拜佛, 而不是寄希望于能工巧匠。
宋景辰小孩的算学在书院里公认最好,据说没有他解不出来的题, 现下又造出这等奇巧之物,确实天赐聪颖很不一般,可那又如何,搞这些东西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不?
不能!
既不能升官发财, 又不能光宗耀祖千古留名, 就问这格物学来有何用?!
比起宋景辰, 学生们更推崇的是知耻后勇,勤学苦读的宋景茂, 从两次考秀才不中,到重拾书本, 再到科举逆袭, 一路过关斩将杀到殿试前五,如今更是官拜翰林院庶吉士, 前途无量,这才是吾辈读书人的楷模。
数理班的学生在科举班学生眼里就是一群未来的工匠而已, 而他们科举班的人是学圣贤文章的读书人,是奔着封侯拜相、安家治国平天下去的。
焉能与习研奇巧之匠齐名乎?
是以,现如今能安心在数理班读书的只有四类人,一类就是宋景辰这样的,不差钱,不差官,没有家族重坦要他挑,家里人也宠着,妥妥的闲贵之人,他自然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为了兴趣而读书。
另一类是赵敬渊那样的勋贵子弟,爹娘管教不了,放家里头疼,放陈宴安这里至少眼不见心不烦,反正都是玩,在哪里玩不是玩,书院里还有一堆学生们陪着玩儿呢,还能锻炼一下小孩的人情世故,何乐而不为?
还有一类就是郭午这样的,商贾之家出来的,送来学算账的同时顺便结交一下人脉。
最后一类是家里穷得吃不上饭,陈宴安的数理班一天管三顿饭,表现好还给发钱,这等好事去那里找?
这滴漏水钟,看着其实也挺简单的,不就三个桶嘛,只是一般人想不到这么弄而已,众人瞧了个热闹也就散了。
又不是写出了惊艳的诗词文章,奇淫巧计尔,不足登大雅之堂。
人群中,于兴业目光在那水钟上停留了一会儿,默默移开,他年后已经转入科举班,做工匠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他不想自己将来的子孙同他一样,又穷又窝囊,科举是他唯一能改变命运的途径,他不会轻易放弃。
他爹于同光现在是彻底废了,成日里酗酒,没钱买酒了就来找他们娘几个闹事儿要钱,后来雪柔娘亲花银子雇了几个壮汉,教训几次,他爹再也不敢来了。
原来他爹只敢同妇弱耍威风而已,于兴业对他爹的最后一丝怜悯消失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科举班的学生陆陆续续回去课堂上课,数理班的一众人却仍围着宋景辰造的水钟好奇地指指点点。
与科举班主要教授儒学经典不同,数理班的学生们涉猎非常之广,算学、天文、地理、农学、水利,无所不学。
他们亦不知道学这些到底能有什么用,会写诗词可以扬名,可以换银子,学会了“鸡兔同笼”能当饭吃吗?
明白“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 ”这些跟他们的一日三餐有何相干?
还有那农学不就是教他们如何种地嘛?人家读书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们读书却是为了回去种地?
数理班的孩子们有太多的不理解,对大多数人来讲,数理班是他们不得已的选择,若有机会,几乎人人都想如于兴业一般,可以跳到科举班那边去,那才是正经出路。
这也是陈宴安苦恼的原因,他的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把他的理想硬生生削成剔了肉的骨头,看起来挺大的骨头上,目前粘连着的唯一的一块肉就是宋景辰。
——正如那为先贤所感慨,大夏朝没有培养数理人才的土壤,这一点无法改变。
陈宴安是个倔脾气,从不信什么无法改变,只有改变多少的问题,不存在没有改变!不是没有土壤吗?
那他就甘愿将一把没用的老骨头化身为土壤,那怕这数理班最后只剩下宋景辰这根独苗苗,他也要坚持下去。
利国利民,利子孙千秋万世之事,当为之。
现下,宋景辰造出的滴漏水钟出现得正好,使得在黑暗中摸索的学生们看到了一丝光亮,原来他们学得东西真能用得上。
别人都在琢磨这简简单单的三只桶为何能计时这般准确,为何两只桶就不行?郭午闪着一双不大的小眼睛,悄咪咪凑到宋景辰跟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辰哥儿,我看你这水钟准能赚大钱。”
宋景辰嘴角轻扬,亦小声回道:“人无我有,短时间内肯定能赚一波,不过长期不行,用不几天这东西就能被人仿制出来。”
郭午深以为然,忙不迭点头,“你说得没错,得抓紧时间,前面人吃肉,后面人喝汤,再后面汤都没得喝。”
宋景辰:“所以我打算以书院的名义,开间铺子。”
郭午:“啥?为什么要用书院的名义。”
宋景辰:“回头儿咱们俩再细说,我先去找先生谈笔买卖。”
跟先生做买卖?
郭午:“……”
宋景辰拉着陈宴安说有事情同先生说,陈宴安以为小孩要聊这水钟的事,捋着山羊胡呵呵笑道:“好啊,我正要问问辰哥儿造这水钟之时是如何想的。”
“先生,我其实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宋景辰解释道:“非是我独创,其实我只是改进了前人的做法。”
陈宴安目露欣赏,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得很好。”
“不过即使如此,辰哥儿也很了不起,那曲辕犁亦是承前人之基,其开创之新,沿用至今。”
“先生若再夸我,我就要飘着走啦。”
陈宴安哈哈大笑,摸了摸小弟子的脑瓜。
两人一路说笑着,来到陈宴安在书院里的休息之所,一进小小的院落,推门进去,院儿里种着两畦小青菜,才冒出两片叶子,绿油油的,墙角还喂着几只鸡,鸡粪可以做肥种菜,鸡可以下蛋,亦可以宰了给学生们吃,数理班办学三年多,陈宴安越来越懂省钱之道了。
进到堂屋,房里布置十分简洁,一张翘头矮脚案,案上摆放着一摞书籍并文房四宝。陈宴安的老仆一见是宋景辰小孩,不用老爷吩咐,便乐呵呵端了糕点茶水上来,宋景辰冲他笑笑,道谢,“谢谢陈叔,还记得我爱吃栗子糕,我做了个灭灯神器,回头儿给您送过来,用着省事儿。”
陈叔最稀罕小孩,一脸慈爱地瞅着宋景辰笑道:“老爷,您瞅辰哥儿竟还惦记着我这老家伙呢,就是嫡亲的孙儿也未见得有辰哥儿想得这般周到。”
宋景辰忙道:“您嫡亲的孙子孝心都放在心里呢,我这外人就是卖一个嘴儿甜,好叫您老下次继续给我栗子糕吃呢。”
俩老头儿哈哈大笑,陈宴安好奇道:“何为灭灯神器?”
宋景辰道:“先生见过痒痒耙吗?我就是把团扇按了一个三尺多长的把手,晚上睡觉时不用起身熄灯。陈叔不是眼神不好嘛,晚上熄了灯什么也瞧不见,如此,可以躺下后再熄灯,方便些。”
闻言,陈叔大为感动,他想不到小孩竟然还记着他眼神不好的事儿呢。
陈宴安纠结:辰哥儿这小子天生就会做人,若要混官场,定能风声水起,可他实在太舍不得小孩去考科举了,古来从不缺为皇帝出力之人,缺的是能为普通百姓做事之人,缺的是曲辕犁、造纸术、活字雕印。
宋景辰在陈宴安对面坐下,简单同陈宴安说了一遍自己制作水钟的全过程,话音一转,他道:“先生,我爹让我来找您的,他想同您做笔生意。”
陈宴安微微一怔,大为不解:“你是说你爹想与我做生意?”
宋景辰点点头,“没错。是这样的,我爹通过我造出水钟这件事,看到了咱们数理班的潜力,想以咱们书院的名义开一间铺子,若以后我们书院里又有人造出了稀罕玩意儿,同等条件下须得优先考虑我爹的铺子,作为回报,我爹会把铺子的五成利润交给先生,用以支持咱们书院的数理班发展,鼓励大家造出更好的东西来。”
陈宴安听得眼睛一亮,被现实摔打过后,他也看出来了,光靠理想和一腔热血成不了事儿,几两碎银愁死人,他自己可以不图名利,但没有资格要求学生们不图名利,学生们是要吃饭的,出来书院以后亦要养家糊口,这都是摆在眼前的现实——
绕不开的问题。
宋三郎这个主意当真是极好,既解决了书院缺钱的问题,还变相为书院扬了名,不过这一半的利润全归书院却是大大不妥,自己不能占这个便宜。
想到此,陈宴安道:“辰哥儿,你爹的想法极好,此事怎么看都是书院占便宜,书院要五成的分红却是太高了,两成即可,回头儿老夫请你爹喝酒,这事须得见面谈。”
宋景辰忙道:“先生不可,我爹爹要与先生合作,其实他的初心亦是为咱们书院出一份力,并非全为赚钱,他知道您一直想要扩建书院,只苦于没有银两,如今正有这个机会,便想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先生若真的当成生意同他谈,岂不是辜负了我爹爹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