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夜深, 白日喧嚣的街道安静下来,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细密的沙沙声让人听着既放松又很舒坦,宋景辰懒懒地斜靠在丝绵软垫上, 闭目养神。
掺杂着湿意的冷空气间或从晃动的车帘缝隙灌进来, 不觉冷凉, 反倒有些舒爽。
刚才宴会上宋景茂一颗心上上下下, 如今见景辰这般悠然自得模样,亦不免感叹弟弟真是胆大心也大,不过却是极有分寸的, 看似鲁莽实则步步都算计好了。
就是有些不把银子当钱财,修缮整个京城的排水沟渠管道, 还要解决南城低洼蓄水的老大难问题,三叔这次是真的要出血了。
翌日一早,宋景茂起来上衙,出门时与景睿碰上, 景睿考中进士之后被直接安排到了工部任职, 分在工部下面的都水司任主事。
大夏六部之中, 工部最不受重视,没有什么实权。名义上官方的土木水利工程全归他管, 实际上银子都在户部手里捏着;说是搞基建的,实际上主要职责就是为皇帝修建寝殿园林、寺庙皇陵等。
除去皇家这些大工程, 民间最大的工程也就是修河道了, 但朝廷无钱,不到迫不得已, 河道不会大修。
但唯有大工程时他们才有油水可捞。
宋景茂同景睿一道往外走着说起昨晚宫宴之事,着重说到景辰要替皇帝修缮京城排水之事。
景睿大吃一惊, 结巴道:“大、大哥,此事好像与我有关。”
宋景茂倏然挑眉。
景睿解释道:“大哥,我现如今不是在都水司任职么,最近查阅一些文书时发现咱们洛京城每隔三五年便有一次水灾发生,大小不一,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七十年前,京城竟然连连下了二十七天大雨,那次水灾死人无数,还引发了瘟疫,百姓伤亡严重。”
换了口气,景睿继续道:“令我难以理解的是洛京城的排水布防竟然十年都未曾有修缮记录,我自觉此非小事,亲自带人去实地勘察,发觉实际情况比我所想象更加糟糕,便连夜将此事报了上去——”
话到此处,景睿脸上显出愤愤之色,“不成想却久久得不到回应,我心急直接去问,得到的答复竟然是说我太过杞人忧天。
事关民生大事,我自是据理力争,许是被问急眼了,他们竟然说只要淹不了皇城便不是天大的事,朝廷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顾及不到这等还未发生之事……”
景睿的声音低下去,宋景茂心中了然,接口道:“你心中郁闷,便在闲聊时同辰哥儿说起此事?”
景睿点点头,又着急摇头,“大哥,我真没想到辰哥儿他……”
“此事睿哥儿你无需自责。”宋景茂倏尔轻笑,抬手打断景睿,道:
“我昨日总觉哪里不对,原来关窍在你这里。”
景睿:“???”
宋景茂正了神色,“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睿哥儿,你须知命由天定,事在人为。你还年轻,后面的路很长,机会总会有的,但在那之前你要修炼好己身。
大哥会同工部那边打好招呼,这次的修缮事宜便由你全程参与主导。”
景睿慌忙摆手,“大哥,这不行,我才刚刚进到都水司,对许多事务还不了解……”
“这你不用操心,他们自会安排好有经验之人从旁协助你。”
“大哥,还是不行,我……”景睿脸涨得通红,大哥也太高看他了。
“你什么?你比他们任何人都有责任心,这就已经胜过他们千倍百倍,咱们宋家的银子亦不是大风刮来的,在你手里才能真正花到实处,而不是被人贪墨了去。”
一听大哥这话,宋景睿的责任感瞬间拉满,但他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则性问题,“大哥,我这是不是越级了?”
宋景茂意味深长地拍拍二弟肩膀:“辰哥儿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景睿挠挠头:“有,有钱的是大爷?”
“聪明,钱是咱们宋家出的,自然咱们说了算。”
宋景睿:“……”
算了,难道规矩还比人命大,难道要把京城数百万民众的性命交到那帮推卸责任的人手里?
插科打诨,茶楼听曲儿那些人还更在行些。
有了事情可做,且是这样的重大事业,宋景睿一时也顾不上他的不得志抑郁了,满脑子俱被修河道之事占据。
……
这边日上三竿,宋景辰才睡醒,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扯开帐子招呼知夏进来伺候。
穿衣洗漱完毕,小厨房那边送了饭食进来,一小碗冷热刚好的燕窝红枣莲子梗,两碟爽口小菜,两块精致的小点心。
宋景辰刚起床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小碗粥,便叫人撤了,令平瑞进来伺候笔墨,他得写信管他爹要银子。
虽然是自家亲爹无疑,但要钱这事总归是门技术活儿,讲究策略。
信纸铺好,笔墨备齐,宋景辰坐在书案后酝酿了一番措辞,提笔开写——
开篇自然是一番想念之词,洋洋洒洒,肉麻得宋景辰自己都有些脸红,不过他爹就吃这一套,所以铺垫必须有。
中间写了整个事件的起因经过,以及自己为何这样做。
书信结尾怕他爹火气太旺,又继续加深铺垫儿子对爹的想念,末了在信纸的最下方写下一句:十万火急,爹爹救我!
写完信,宋景辰自己读了一遍,感觉应付自家爹问题不大,待到墨迹晾干,小心折叠起来塞入信封。
搞定了自家爹,接下来便是搞定京城这帮富户的钱袋子。
上善楼所在的大相国寺街道乃是洛京城的商业中心,也是京城第一繁华之地,因为毗邻着皇城以及大相国寺,周边遍布豪门大户,又有运河要道玉带河贯通,每日里自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不止有京城本地人,更有许多进京外地人,诸如经商谋事的、科举述职的、或是投亲靠友的,总之,但凡来京城之人均会到这里游历一番,或是吃上一顿馆子,或是买些喜欢的物件,或是到鼎鼎大名的大相国寺游玩上香,方算不虚此行。
上善楼位于这等寸土寸金人气汇聚之地的中心地段,一百八十万两买下一点不亏,仅靠广告费就能赚回来。
首先第一步,是要把上善楼修建成洛京城的地标性建筑。
现在的上善楼规模有,高度有,但还远称不上标志性,不足够美观,不足够吸引眼球。
两日后,上善楼门口竖了一条巨幅的“招贤榜”
言明上善楼现要改造重装,召集天下能工巧匠重新设计上善楼,凡其所绘图纸入围者可得银十两、图纸优秀者得银五十两、图纸被最终采纳者得银一千两!
围观群众们都被吓傻了,一张图纸价值白银一千两?
我的老天爷,什么时候咱们大夏工匠们的图纸能与文人士子的书画相媲美了,便是萧衍宗的得意画作在他活着的时候也未见得能卖出这个价来!
一纸砸起千重浪!
整个洛京城的工匠们都被宋景辰这一千两的赏银砸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耳听为虚,非得自己巴巴跑到上善楼门前,对着那条幅仔仔细细读上三五遍,才敢相信这事儿确实是真的,自己没做梦。
士农工商,大夏朝的工匠地位低下,普通匠人每日的收入不过五十文上下,便是那些能力出众的熟练工每日收入也不会超过两百文,只有达到了大师地位的匠人才会收入高些。
还有就是某些珠宝匠人比较特殊,他们敢于接受客人的私人定制,与客人签订契约,若是做出的东西不能令客人满意,等价赔偿。
不过敢这么干的整个大夏朝也找不出一两个来,权把他们当疯子便是了。
眼下只画张图纸便给一千两银子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莫不是这位景辰公子也是个疯子不成?
“我的祖宗儿,你莫不是犯邪犯糊涂了,画一张图纸你竟给人家一千两银子,便是你爹再能赚钱,咱也可不能这般糟蹋银子呀。”王氏急匆匆跑来宋景辰的院子,一脸着急。
她本是去找相熟的串门儿聊天,结果人家都在谈论自家小侄儿,问她给一千两银子的事是不是真的。
她当时就急了,冲人家嚷道:“说什么胡话呢,你们都跟哪儿听来的瞎话,简直是胡咧咧!除非那纸上画条龙点个眼珠子能活过来,不然我们家辰哥儿怎么可能做这等蠢事。”
对方几人信誓旦旦:“我们原也不信,可你们家上善楼门前的大条幅上都写着呢,林娘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王氏着急回来问清楚怎么回事,走得太急,她又上了岁数,满头大汗,呼哧喘气的。
宋景辰看着她,不由心头一热,看着他长大的大伯娘老了,不光是长了白头发,明显体力也不胜从前。
景辰忙扶着大伯娘坐下,又掏出帕子递给她擦汗,令知夏端了茶水过来。
王氏顾不上喝茶,拉着景辰袖子道:“辰哥儿,你告诉伯娘,这到底咋回事?
不是大伯娘要多管闲事,便是你娘在这也不能同意你这般做吧?”
宋景辰请她稍安勿躁,便把上善楼的风水之说讲了一遍,告诉她重建上善楼亦是为了改善风水。
王氏最是迷信鬼神风水之说,一听说是为了风水之故,没有刚才那般着急了。
宋景辰又道:“大伯娘,咱们这楼光请人画图纸就敢花去一千两银子,你能想象咱们把这楼重建会花多少银子吗?”
王氏迟疑道:“辰哥儿,就照你这么个花钱法,这楼建下来还不得花个上百万两?”
王氏刚才听说给人家一千两银子心都在滴血,这会儿从她自己口里说出上百万两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