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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大人, 你歇会儿吧。”已都小?心地将一张灰色的兔毛外袍为宁和?披上,动作时碰到她的肩头,发觉手下触感硬而嶙峋, 像是?只剩了一把细瘦骨头。顿时唇角颤了颤, 只觉心尖上如同?被一把羽毛轻轻扫过, 酸涩难当。目中?发红,几乎想要掉下泪来。
    宁和?背对着这?方, 未曾看见他?的表情。她正立在屋檐下,凭栏遥望着远处青空,那里?山峦如障,层峰相叠,一行野雁高飞而过。那是?北方,大赵皇城所在的方向。
    天?苍苍,秋色浓。
    秋风吹过,卷落院中?梧桐几片黄叶。宁和?神情淡淡,目中?一片沉郁之色。
    她立了一会儿,回过身,看向身后的已都时, 眼?中?终于带上了点笑意,伸出手比了比他?的头顶方向, 有些感慨地道:“不知不觉, 你都这?么高了。不错。我记得……以?前你来时, 可还不及我腰高呢。长大了啊。”
    可不是?长大了么。已都在宁和?面前总是?躬着身子的,可如今就算他?这?么躬着,也?已经比宁和?高出了一个头来。
    已都才刚勉强忍耐下的情绪, 被这?简单一句话又引得险些控制不住,连忙咬紧牙关, 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
    七年了,他?是?长大了,可大人,可大人她却老了……
    已都想起了七年前,他?刚刚见到大人时的情景。
    那时他?父死了,母亲跟人走了,妹妹刚饿死。而他?自己,缩在空空如也?的米缸边上,呆呆数着最后的日子。然后大人来了,走进了这?间破朽的屋子里?,轻声而温和?地同?自己说话,望着自己的眼?神既怜悯,又温柔。在已都的记忆里?,那日站在窗口的大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洁净而美丽的光,有着世上最秀美的脸庞。有人将已都带去吃饭,那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孩子。后来,已都听人说,大人的名讳叫作宁和?,是?他?们越州的州牧。
    七年了,他?长大了
    。可他?长了这?七年,就眼?睁睁看着大人日夜操劳了这?七年。看着大人一日一日的变得那样瘦、那样瘦,瘦得几乎都脱了形。尤其在去年,京中?那位秦司空贬官遭斥、变法也?被迫中?止的消息传来之后,大人心头忧虑,更是?于这?一年间,连两鬓也?渐渐的斑白了。
    大人老了。才七年,就老了这?么多了。头上白发,脸上纹路,冬夏也?常病了。可已都觉得,大人笑起来,还是?从前那样,谦谦儒雅、秀美温和?,是?举世也?难寻的风华。
    已都从前以?为自己最怕的是?饿,最怕的是?死,他?见过父亲母亲饿得发疯的样子,也?见过妹妹生生饿死时失去光彩的眼?眸,他?怕极了。然而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发现?了,自己原来更怕的,是?大人变老。就像是?蝼蚁草芥看着头顶大山将倾,惶惶不可终日。
    已都忍不住道:“大人,您要不……”您要不不管了吧,您要不告老了吧,您要不,不当这?个州牧了吧!
    可当他?对上宁和?看来的略带疑惑的目光时,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就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大人的眼?睛里?还有未散的思绪,显是?方才正在思考着什么。已都知道,她想的定是?越州百姓,想的是?如何变法,又或者,那位远在京城的秦司空。自己又怎么能拿这?样的话来打扰大人呢。
    于是?已都顿了一下,改口说:“您要不,先用?饭吧。”
    宁和?方才所想,正是?京城之事。已都只是?一个小?小?侍从,能知的自是?有限。而宁和?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京中?此刻正是?风起云涌时刻,新旧两排、新法旧法,再兼诸子夺嫡,多方势力竞相角力,局势云谲波诡,整个大赵官场之中?一片风声鹤唳。
    她自己身为地方官,虽曾在变法一事上鼎力支持过那位曾经的秦司空,按说也?有干系。但,宁和?是?位女子。作为整个大赵仅有的一名女官员,还是?正三品,且多年来有些口碑名望,她是?特殊的。可以?说具备某种象征意义,像是?枚护身符一般,朝中?变动轻易波及不到她。可,也?因她是?个女子,便注定了,她此生入不得京;也?注定了,她此生也?无?法参与到那些真正左右航向的变化与博弈当中?去。诸子林立的朝堂之中?,宁和?始终是?个异类。
    自去岁起,宁和?听闻秦司空被贬一事,便格外密切地关注着朝中?相关形式。越是?等,心中?便越是?叹息。随着当今病重?,新法一条接一条的被逐渐废除,再等到新君继位……在宁和?看来,结局其实?已经注定,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如今最担心的,其实已经不是这场注定失败的变法,而是?它的发起人,曾经的秦司空、如今的秦左仆射。宁和自己为这变法一事殚精竭虑八载有余,即使生性豁达,得出不成之论时尚痛心疾首;而那位不知耗尽了多少年心血构思,又花费了多少?功夫将之设法推行的秦司空,又当如何?怕是早已将之视为一生志向所系。且宁和这些年来与其通信,深知此人性情外和?内刚,一身傲骨。变法若败,恐心气折。
    前日,当宁和在所收邸报之上见到朝中?新相任命一则,心中?忧虑更是?升到了顶峰。
    用?过晚饭,宁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当中。她将已都屏退,自己将油灯挑亮,端着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走动。
    她将这?些年来自己为新法所作卷宗文章一应全都翻找出来,一一罗列堆放在屋中?空地上。最终足足堆成三摞,每摞都有将近一人高。
    宁和?在这?三摞纸页前,静静立了有一刻钟。然后她忽轻轻笑了笑,坐回了桌边。
    油灯将那张已然带了些苍老痕迹的面容描摹得明?明?灭灭。
    案前一书生,目中?映灯火,鬓间白发生。
    宁和?自匣中?取过一卷黄封白纸,提笔即书,墨迹流畅,行云流水,顷刻成篇。
    黄封白纸,乃大赵奏疏所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当言而言之。
    旧物当朽,这?天?下岂有朽木挡新木之理?这?些年来宁和?主持越州变法,事事亲为,无?人比她更知其中?益处。她日日与州中?各处勋贵豪强相争博弈,几回九死一生,所为者何?她数年来孤身一人,两袖清风,自问兢兢业业无?一日闲暇,所为者又何?
    宁和?生就一副少?欲无?争的性子,平素静心养气,如今年岁已老,今夜却难得在胸中?生出几分年少?时的豪放意气来。
    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写完奏疏,又给秦左仆射写了一封信。从前,宁和?与还是?秦司空时的后者通信时,信中?总是?谨而有礼,互相官职以?称,除公事之外再无?多一语。只除了这?一回,她开篇便写“秦兄”。
    第二日,快马疾传。将这?一奏一信带往遥远的北方京城。奏疏自走的是?官驿,信则是?宁和?自掏腰包送的加急。费用?不便宜,害她一连吃了三日的素。
    宁和?这?一封奏疏,若说引起轩然大波那确言过其实?,但倒也?有些反响。她自任官以?来,平素为人低调,朝中?初时瞩目,后来渐渐也?就不再过多留意。这?还是?宁和?作为大赵开天?辟地头一位女官员,在朝中?发出的第一回 声音,还在如此敏感时刻,可谓是?锋芒毕露。
    天?下有识者见了,皆称她此举实?在殊为不智。唯有如今的秦左仆射听闻后,于家中?大笑三声,称恨不能引宁越州为兄妹,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同?年末,大赵国丧,新君践祚。继位当年,罢免以?秦左仆射为首变法相关人等,尽废新法。
    宁和?身在越州偏远,第二年年初才有贬谪旨意传来,贬她为横山郡守。这?横山郡地处程州,也?是?偏远之地,不过与越州一南一北,几乎相隔了整个大赵。
    卸任那日,宁和?只带了已都一人,一架木车,缓缓驶离越州州城。木车之后,跟着的是?长长的、千里?相送的越州百姓。哭声连山野,车辆每过,夹道长跪叩首之人有如风过原野、草低成浪。
    宁和?坐在木车中?,听得外头乡音如海,神色寥寥,双目微阖,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声音终于渐渐没了。宁和?长叹一声。
    人事已尽,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闭目许久渐生疲惫,便当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宁和?忽听得耳旁一声“大人”,睁开眼?,发觉车子停了,便道:“怎么?”
    她掀开帘,就见前方道旁停了辆金漆大车。车前双马,车旁侍卫成群,车上红底黑字旗,旗上斗大一个“西河”。
    宁和?怔了怔,面上露出几分复杂来,随即轻声笑道:“原是?故人来。”
    车帘卷起,走下一朱裙妇人,正是?当初的西河公主。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老了,金钗之下,已是?满头华发。
    “我总该来送你一场。”西河公主道。
    两车缓缓并行,宁和?与公主相对而坐,皆想起从前之事,对方年轻时模样历历在目。万分感慨于心,反而一路无?话。
    许久,才听西河公主道:“三月初一,秦石让在河东启垣县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