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母确实喝药了,喝完躺床上等发作,但也就两分钟,她摸过床头手机就自己拨打了 120。
今天是周六。
从上午挂钟的时针过 10 点,她就坐在梳妆台前打扮了。她描了眉画了眼线,完全一副退休前的得体妆容。画完她换上条过膝黑裙,仿赫本风的,跟上周六晚给蔚映敏举办的开张宴上穿的是同一条裙子。
她打扮好出来是 10:40,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算着蔚映敏也快回来了。她不打电话催,显得跟多盼他回来似的。
那老爷子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皮撩撩她,问她,“哪儿去?”
她理理裙摆说:“跟敏敏去小红楼。”
嘁,老爷子不摆她,继续看电视。
挂钟过 11 点,她又回自己房间的保险柜里拿首饰盒,从十几条金手镯里挑了条一节一节的竹纹的戴手腕上。
客厅的老爷子看眼挂钟,喊她,“咋还不去?”
她回,“周末路上堵,耽搁了。”
老爷子说:“别不是不回来。”
等挂钟过 11:40,老爷子来精神了,窝在沙发里架着一条腿准备看笑话。
老太太在自己房间摆弄着东西不出来,老爷子冲她喊:“咋还不到?”
“别狗拿耗子了!”
“我今儿不跟你生气,我就坐这等着蔚映敏来接你去小红楼。”老爷子本来跟人约了 11:30 去老马记喝酒,这下不出去了,在家看笑话比出去喝酒过瘾。
早在半个小时前他就微信蔚映敏了,让他回来把前几天抢给他的茅台带回来。他已经让蔚映敏前后帮他抢三瓶了,他也不喝,就干囤。蔚映敏回他,说忙完这一段就给带回来。
他又躺下翘着腿,也不跟老太太说蔚映敏不回来,就看她像个小丑似的蹦跶。
一直到 12:00 点整老太太背着包趾高气昂地出来,说儿子的车在路口等着了。
老爷子趿拉着鞋子麻利跟上,说一块去见儿子,儿子买给他的茅台在他车上。
老太太咬牙切齿地说:“你有病吧蔚志国!”
老爷子讥讽她,“没你病大!”
老太太好面子,不敢在家里跟他大声吵,也不敢真去路口等。她把身上背包一甩,独个回了房间反锁上门。
两人已经分房小二十年了。亲戚间的红白喜事一块去,回来家里各过各的。
老太太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睡睡觉刷刷手机,肚子饿过头已经不觉得饿了。她还做了个梦,梦里虚虚实实的,单位组织着去云南玩儿,她跟同事们去泸沽湖,湖水实在太漂亮她们就挨个跳了湖里游泳,游着游着发现双腿黏到一块了,怎么挣也挣不开,接着腿上开始成片成片地长鱼鳞,又青又绿又紫又红的大片鱼鳞,她们开始集体往岸上疯游,游多快鱼鳞就一层层长多快,等她们快游上岸的时候,朝前划水的胳膊彻底消失了……
梦到这儿老太太就惊醒了。
醒来的时候正是日头压下来的时候。
她起床先去客厅喝了一大杯凉白开,然后梦游似的下楼,下楼就被她七楼对门的邻居拦住,好几户人站在楼栋口嚷了起来,这回不嚷别的,嚷凭什么我们七楼就要分摊六万多块的电梯安装费,而二楼就几千?
二楼更不愿意,老子不坐也不摊;一楼是嚷着补给他一万块太少,低于五万没得商量。老太太望着这一颗颗傻鱼脑袋,事不关己地出了家属院。她在街上转了圈,等逐渐清醒就又回了家属院,院里这会闹更凶,有人直接躺地上撒泼打滚,叫嚣着只要敢动工他就让这院里出人命!反正他老了也没活头了!
*
等老太太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其实她早醒了,她不想睁开眼。等她睁开眼是蔚映敏和蔚映如前后到的时候。蔚映敏脸都急白了,问她妈你怎么了?
她心软了,说吃错药了,说完就开始落泪。
护士过来说没事,药效药量都不行抢救也及时,休息下就能出院了。
老爷子明着是问护士,暗里是讥讽老太太,“那晚送来会就好了呗?”
蔚映敏去卫生间洗脸,蔚映如跟过来说:“你妈不像吃错药。”
蔚映敏不信,老太太要强一辈子了,是绝不会吃药的。
蔚映如跟他说:“你妈在六七点的时候跟我打了通电话,问你在哪儿。”
蔚映敏擦把脸,问她,“我妈怎么不直接打给我?”
蔚映如不信这是吃错药,假如真是吃错药就吃错了,大伯母不会哭那么痛。她没再多说直接回了病房,蔚映敏紧跟着说:“姐你回去吧我来守夜。”
蔚映如左右找两眼,奇怪,“大伯去哪了。”
蔚映敏也没找见,蔚映如猜测,“不会回家了吧?”
蔚映敏给老爷子去电话,通了,他说见人没事就先回家了,病房那么多人也使不上他。
蔚映如看一眼蔚映敏,朝天翻个眼,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蔚映敏脸色也难看,电话里问他,“你今天是不是气我妈了?”
老爷子可不是好惹的,哐哐哐怼了他一顿,你妈就是被你给气得,她今天等了你一天去小红楼!
蔚映敏也不是吃素的,回击他,“你不会陪她去么?你就看着她干等我一天!”
“我又没应承她……”
”你不会跟我说一声么!“蔚映敏质问他,“你中午问我要酒的时候为什么不提我妈等我去小红楼?”
“你个狗崽子。”老爷子骂他,”你自个忘了还敢怪……”
“蔚志国,你敢不敢跟我赌咒发誓说你今天没拱火……”
”你个狗崽子也不怕遭雷劈,你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老爷子怒火攻心,“你个大逆不道……”
蔚映敏铁青着脸,语气平静地说:“你现在立刻回来医院,不然我把茅台全给你摔了。”
蔚映如担心出事,夺过手机说:“医院有我呢,大伯你安心待家吧。”紧接着一只手掌顺蔚映敏的背,再不敢说别的,劝他,“你爸怕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嫌医院阴气重。”
蔚映敏要怄火死了,就这么一件小事,就为这么一件小事。
蔚映如去病房里看大伯母,大伯母挣着要下病床,好了,没事了,现在就能回家了。
蔚映如说:“躺着吧,还有一瓶点滴呢。”
大伯母解释,“我真看花眼吃错药了。”
蔚映如朝她摆摆手,“先休息。”
大伯母强调,“去年我找你去体检,报告上写着呢真有老视。”
蔚映如在床尾坐下说:“我知道。”
大伯母朝她说:“你跟映敏说说,我真是老花眼。”
蔚映如没做声,歇了会说:“中午不见他回来,你怎么不打电话骂他?干嘛自己跟自己置气。”
大伯母开始擦止不住的泪,不管怎么样,到底是她眼花还是主动吃的,她都坚称是眼花。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感觉跟被什么东西附身中邪了似的。她擦完泪问:“映敏呢?”
“下去抽烟了。”蔚映如起身去窗口,见他独个站在病房楼前的垃圾桶旁抽烟。刚他跟老爷子打电话气得手发抖。她对她大伯这个人……不予评价,见面打个招呼就够了。
她回来坐下说:“你说你们,置他于何地,你要真有个长短,他这一辈子也就……”
大伯母担心别的,“急救车还到家门口,丢死人了,明天都没脸见邻居。”接着调快了点滴的速度,跟蔚映如说:“等输完这一瓶我就回去,回楼顶给你割一茬韭菜,再不割就老了。”
……
“再给你宰一对鸽子?”
”上回的还没吃完呢。“蔚映如说:”你在家无聊了就来我家里住两天,映敏也搬到我小区了,他周末能帮我带带明皓我可省心了。“
大伯母说:“等我把家里弄利索吧。”紧接着又犹豫,“我不想跟你大伯过了,没意思。”
蔚映如没做声。这话她也听够了。
大伯母说:“我真想每天给他的碗里下点药。”
蔚映如劝她,“他要啥你松松口……”
“想得美,我就不让他捡现成。”
病房里静默了两分钟,蔚映如叹气,大伯母问她,“你叹啥气?”
“我跟明峻离了。”蔚映如红着眼梢说。
“你们俩就没事找事,明峻知道体贴你下班回来还会照顾孩子……”大伯母不消说了,跟她放话,“那五万块我不要了,我自个有花不完的钱。”
蔚映如低着头,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
次日上午高美惠就微信蔚映如,问她大伯母怎么样了?
蔚映如奇怪:【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高美惠没说昨天蔚映敏接电话时,她跟他一块在山上。这不重要,她问重要的:【现在怎么样了?】
蔚映如回:【没大事儿,昨晚就出院了。】
高美惠问:【发生什么事了?】
一言难尽,蔚映如直接打语音她,“蔚映敏上周答应这周六回去带我大伯母吃小……法餐,昨天我大伯母在家等一天,我大伯应该有在旁边拱火……其实真正也不为这事。”
蔚映如重新说:“在我大伯母三十来岁的时候,她跟我大伯离了次婚,然后她带着蔚映意离开了。离婚都快一年了,我大伯母也在单位重新发展感情了,这时候我大伯的家人就撺掇蔚映敏去找我大伯母,当时蔚映敏才八九岁,又瘦又小又可怜,我大伯也不咋管他,反正我大伯母看见蔚映敏的样子就直哭,然后就为了孩子复婚了。”
高美惠听着没做声。
蔚映如说:“复婚后我大伯也还是老样子,我大伯母就把整个人生重心一分为二地转移到了孩子和工作上,年龄小还行,等蔚映意蔚映敏逐渐大了后就受不住了,加上家庭氛围又差,这两人大学考出去就都不情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