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兰,庭州行省安抚使、回兀部大首领葛罗之侄,以勇武著于本藩。威德十六年,随葛罗入觐西京,上爱之,乃留为御前侍卫,翌年转任羽林军团练,授骑尉阶。二十二年,娶东乡县主。二十七年,右迁龙武师总兵,晋都尉。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七
程羽用厌恶的目光打量着这几个匍伏在自己脚边的年轻人,他们都有着高贵的血统,一些人的父兄也还是如今颇有权势的人物,但是这些人早已丧失了祖先当年的英武气概,变得只会妄自尊大,仗势欺人,他们的行为根本就匹配不上自己高贵的出身。
他俯身鄙夷地瞧着李嘉瑾:“宗室亲贵又如何?军中效力的宗室子弟多了,行辕参军李云溪,我麾下团练官李思源,不都是宗室子弟么。侯爵就很稀罕?晟郡王殿下不比你尊贵?知不知道咱们潜兵北上延安府之前,大都督对晟郡王说什么?如有违误,军法从事!砍了你的脑袋又如何,皇上只会夸奖大都督杀得好。想在军营里无法无天,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李嘉瑾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冒,磕头如捣蒜一般道:“小的愚钝蠢陋,不知营中规矩,冒犯了军纪,如今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只求都尉大人宽宏大量,饶恕了小的们罢!”元焘也连连磕头道:“求程大人饶了小的们,以后再不敢了。”另外几个侍卫有样学样,也是不住地磕头,连连哀求。
程羽冷眼瞧着元焘,心下暗自叹息:“元珍农当朝一品,长子元烈也是清誉著于海内,这个小儿子却是将元家的脸都丢光了。”于是凛然说道:“这一回我就替你们遮过了,下回再这么着,皇上也救不了你们,你们好自为之罢。都起来,随我去节堂拜见大都督。”说罢又走到那两个静静呆立一旁的侍卫面前,打量着他们,那两个侍卫连忙躬身向他行礼道:“御前侍卫贺鹏、王翥,见过都尉大人。”
程羽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瞧瞧忙不迭爬起来的那一伙,说道:“走罢。”李嘉瑾忙道:“是,是。”正说着他腹中却咕地叫了一声,程羽瞥他一眼,冷笑道:“闹够了觉得肚子饿了?饭食都被你们摔了,想吃就忍到夜里罢。”说罢不再理会他,领头走出了屋子。
十名侍卫跟着程羽走到了院中,见站岗的卫兵个个立得笔挺,目不斜视,方才走进辕门之时李嘉瑾几人根本就没留意,如今再瞧,都是心下凛凛。
到得节堂之内,只见正中一座巨大的沙盘,两旁挂着山川形势图。屏风前的帅案之上摆着文房四宝,笔架镇纸。此外另有一合印笥,笥内紫色印绶系着一只不足一寸见方的金印,这便是以太宗皇帝御笔亲书所刻的“领军大都督”印玺。
将领们分列两侧,南平郡王坐在帅案之旁,那领军大都督任停云端坐于帅案之后,面容俊秀苍白,抬眼打量一番进来的侍卫们,李嘉瑾元焘二人只觉他眼中寒芒闪烁,顿觉周身寒彻,不禁都打了个哆嗦。
程羽先上前行礼道:“任帅,末将将他们带来了。”众侍卫连忙都躬身行礼道:“卑职等拜见大都督。”任停云程羽二人对视一眼,任停云便知程羽已经将那几个不成器的侍卫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心下暗笑:“遇到云飞,没将你们打得皮开肉绽,已经是很对得住你们了。”
他于是淡淡问道:“怎么这会子才来?”程羽笑道:“他们一路饿得狠了,因此用饭多耽搁了些时辰。”李嘉瑾忙道:“是是,小的们用饭耽搁得太久,教大都督久等了,请大都督责罚。”任停云点点头:“都吃饱了么?”几人都恭敬说道:“多谢大都督,咱们都吃饱啦。”他们说这话时,程羽使劲按捺住肚子里的狂笑,退至总兵队里一本正经地立着。
任停云问道:“军纪都给你们宣讲过了?”几人不敢说实话,含混道:“都宣讲过了。”任停云点点头,声如寒冰地道:“军纪为取胜之本。约束不明,申令不熟,乃将之罪,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则吏士之罪也。既已给你们宣讲过军纪,若有违犯,那就不要怪本帅无情。你们可都明白了?”李嘉瑾元焘几人背上冷汗直冒,连忙道:“是,卑职们谨遵大都督教诲。”
任停云见侍卫们已经安分,便起身对南平王笑道:“殿下,咱们去后院罢,请。”南平王微微一笑,起身由晟郡王和卢将军陪着向后院而去,任停云留在后面等着程羽过来,轻声对他道:“云飞,南平王带来的朝廷赏赉,咱们的那份全都分发给受伤的弟兄们。”程羽笑道:“知道的,不消停云兄吩咐。”
用过晚膳之后,任停云在东书房陪南平郡王说了一会子话,告退之后回到自己住处,只见铜灯明亮,李樊生、裴秀二人正在对弈,程羽立在一旁观战,他便也走过去瞧着。
程羽却是个静不住的,一会儿伸手指点道:“玉麟兄,你下在这里,既可破黑空又可安定自身。乃是布局大佳之法。”过会儿又道:“云溪兄,你这一手应该在那边刺,他一爬你便可扳住,这才是极强的手段。”裴秀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死一只蚊子道:“老在这里嗡嗡飞,甚是可厌!云飞,你观棋便可,老出声做什么,这一闹我们还怎么下?”与舒海一道立在门口的凌全听得这话,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
程羽瞧他一眼:“你笑什么,还不快去点上了熏香,没瞧见有蚊子么。”说罢又对任停云笑道:“他二人棋艺太臭,没什么好瞧的。咱们出去走走。”任停云一笑,二人一道出了门。
两人走到院中,只见盈月当空,庭中一片皎洁,白天所见的那两个不曾闹事的侍卫贺鹏、王翥正和晟郡王、杜屹、南若云、王玄翼几人正在闲聊。程羽先走上前去笑道:“怎么都不歇息,在说什么呢。”贺鹏连忙恭敬道:“回程大人的话,卑职正在听几位大人说起前些日子在陇右和并州征战之事呢。”晟郡王却笑道:“云飞来得正好,这是个最会说笑的,你们叫他讲故事好了。”
任停云也走了过来,那两个侍卫又要行礼,任停云微笑道:“这里又不是节堂,你们不用那么规矩,以后咱们日日相见的,老这么行礼,岂不把人琐碎死。”又打量着二人道:“你们一个是贺定国之侄,一个是孟翔的堂弟罢?”两人都道:“是。”任停云笑道:“都是龙凤之质,皇上命你们到军中效力,也是一番磨砺的意思。你们都要好生去做,不要辜负了圣望。”晟郡王却打断他道:“停云,孤听寒峰说,回军路上你和云飞二人曾计议分兵南下绕道武关入中州,这是极好的计策。怎么今日不曾听你如此部署?”
任停云点点头,沉着地道:“不错,本来我和云飞确实商议了这么一个计画,由云飞率一支军绕道武关出宛城,与胡云翼、彭雪亭合兵一处,径取汴梁,再与汤云翔、时琳璋部汇合直趋燕州。但是后来我们还是决定放弃。因为我的兵力不足,华荫关虽有近九万大军,却必须驻留一部分防备着北边战事不利。霍察汗被我追得在并州境内无法立足,以他的性子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定然还会再遣师入寇。因此绕道武关出兵虽是好计,却也只能放弃了。”
程羽却笑道:“其实放弃了也没什么,正好我还想与伯昇在战场上好好较量一番呢。”晟郡王闻言点点头:“董高石曾与伯昇会过一场,他说这人枪法极是威猛,他和罗显荣都及不上。罗显荣的枪法是极好的了,竟然还不及此人,想来军中也只有你和停云是他对手了。”杜寒峰却低声叹道:“老元戎、陆将军、左成贵、鞠兴昌、罗显荣、冯玄迈,自图鞑入寇中原以来,军中折损了多少豪杰!”众人听见这话,不禁都沉默下来。
这时候,南平王也出了东书房走到庭中,瞧瞧一众军官,微笑道:“个个都是英姿挺拔,孤王真是老了啊,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晟郡王连忙恭敬说道:“王叔何乃太过谦!这样说话,侄儿也是当不起的。”南平王瞧着任程二人道:“方才听到你们说话,论起武技,人人都说任停云天下第一,怎么当初比武之时却是停云败了?还被云飞劈了一刀,当日情景,如今想来尚觉惊心。”
南若云出言道:“论武技确是任帅高出一筹,当世无人能及。至于当日他明明稳占上风却又突然落败,那就只有他二人知晓个中缘由了。”程羽笑嘻嘻道:“谁说停云兄胜过了我,连东倭武士都说我是中土第一高手的。是不是,停云兄?”说罢拍拍任停云的肩膀,见他出神凝思,恍若不闻,便道:“又发什么呆呢?”
任停云回过神来,对程羽道:“云飞,倘若霍察汗果真遣兵渡河自榆林、延安南下,则我命华荫关内两师驰援西京,贺廷玉等部自平城抄其后路,况且有范大人、蔡栖松这两位在京中坐镇调度,那么这支敌兵只有在西京城下束手待毙。可是图鞑人的部署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霍察会将他在草原上的军队全都派往中州以增援伯昇,此人确为极出色的统帅,决不可等闲视之。咱们应当在他的援军到来之前就将他击垮,时日紧迫,咱们明日就整军出关,赶赴东都!”程羽闻言道:“嗯,眼下还不知道霍察会把他的军队派向何处,不过咱们越早出动,胜算越大。既是如此,咱们就不能在此淹留了。“任停云又转身对南平王道:“不能在此多陪殿下,还请恕过。”
南平王点头道:“不妨,大都督国之干城,重任在肩,天下安危系于一身。自然还是以军务为重,孤王劳军之后自行返回京城便是了。”任停云点点头,沉声道:“还请殿上回京之后替停云禀于皇上,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停云归阙无日。”南平王深深注视任停云,庄重地点点头。
郁罗带着残兵沿着上党、晋城南逃,一路上风声鹤戾,草木皆兵,七月初九日终于逃回东都城内,人马都已是累得半死不活。伯昇坐于东安王府银安殿上,听着郁罗赶来禀报败绩,不由得面色铁青。另外几个都统赛钵罗、莫赫敦、比粟特,还有两个助祭阙利和库普鲁也都在殿上,大家都是心情沉重,默不出声,立在伯昇侧旁的洛兰却是面色发白,紧紧咬住了嘴唇。
另一边的珊墨见洛兰这副模样,心下疼惜,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低声安慰道:“姐姐不要心慌,大祭司是太阳神转世,神通广大。咱们虽然吃了败仗,可是汗王和大祭司却一定不会有事的。”洛兰摇摇头,也低声说道:“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啊。”
珊墨正想再说点什么,一个卫兵走了进来:“元帅,驻守邺城的特莫孤将军遣来了使者,正在门外候见。”伯昇点点头:“你叫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百户长走进了殿中,向着伯昇单膝跪地道:“元帅,特莫孤将军遣我来见你,转告大汗的口讯。”殿中诸人一听都是又惊又喜,纷纷问道:“大汗在哪里?”
那百户长道:“大汗和大祭司如今退回了行宫牙帐,大汗说,他已经派遣了大军来做元帅的援兵。大军会由录利施将军率领,很快就会赶到东都,所有的军队都交给元帅指挥。大汗还说,请元帅不要老在东都城里呆着了,既然那么喜爱汉人建造的都城,那为什么不打进西京城去好好享受呢。希望我们很快可以在西京城里相见。”
伯昇腾地站起身来,碧色的双眼之中寒芒闪烁,他压住怒气说道:“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那百户长应了一声,抚胸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伯昇眼望殿外,只觉心中怒火熊熊。
这真是奇耻大辱。任停云北进并州,竟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为的就是让他将精兵强将送去一举歼灭!而这个狂妄自大的郁罗也就真的在奔狼原将五万精锐葬送得干干净净。如今大错已然铸成,黄土岗大战好不容易形成的大好局面眼看着被这个年轻的东唐军统帅给翻转了过来。并州被汉人夺了回去,大汗和大祭司逃回了草原上,雄狮只不过稍稍打了个盹,睁开眼睛却发现整个世界都不同了。那个任停云,听说才二十五岁,这个比自己整整小了十四岁的年轻后生,还真是不可小看哪。
可是我还没有败!东都城里还有十万大军,我仍然还有反败为胜的能力和机会。伯昇咬着牙,心潮起伏,这时候我究竟是图鞑人还是汉人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是的,人就不应该去想那些过于深刻的问题,否则整个世界都会与你作对,大神既然给了我这样卓越出众的本事,那就让我的敌人好好品尝失败和痛苦的滋味吧。你们会在我的脚边哭泣,悲号,哀求。“。。。他们建立起强大的国家,面对四面怀有敌意的人们,他们率军远征,征服他们的国家,他们使高傲的敌人俯首,强大的敌人屈膝。。。”伯昇默念着和林牙帐那铭刻先辈丰功伟业的碑文,重新恢复起一个伟大统帅的信心、尊严和复仇的火焰。
他先使自己平静下来,走到殿中扫视一眼众将,沉声说道:“我们准备作战。赛钵罗,我命你留一个万人队驻守东都,其他的军队暂交给莫赫敦指挥。然后你赶去邺城,将留驻燕州的两万军队都带回来。莫赫敦,你带着三万中军和郁罗的部下出城向西进发,去拦截住任停云的军队。可是你一定要记住,不要让他逼至东都城下。在我亲自赶到之前,如果你败了,退入了东都,我就先杀了你。”
赛钵罗抚胸行礼道:“是。”莫赫敦想了想问道:“可是元帅你自己呢,要去哪里?”伯昇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我和比粟特将带领挑选出来的三万骑兵,在任停云的军队赶来之前,先打垮东面和南面的东唐军。他想合围东都,我不会让他得逞,不管他来几路兵马,我都会将其一一消灭!”
郁罗瞧着面寒如冰的伯昇,鼓起勇气开口道:“元帅,大汗还会派遣援军来的。”伯昇傲然一笑:“等到援军赶到时,录利施将会看到我已经将东唐军彻底打垮。他的到来只不过是是让我有更充足的兵力进军关中而已。”
将军们见主帅恢复了一往无前的气概,心情都开始放松起来,比粟特笑道:“跟着元帅,我终于能有机会洗刷华荫关下的耻辱了,真希望现在就和任停云大战一场!”伯昇微微一笑,立刻又变得面容冷峻:“咱们今天就分头出发,兵贵神速,不能耽搁。”众将齐声领命:“是!”
伯昇点点头,又叮嘱莫赫敦道:“你一定要小心谨慎,任停云用兵飘忽莫测,如果你这里守不住,那么整个局势就无法扭转了!”赛钵罗肃容道:“请元帅放心,我知道的。”伯昇扫一眼郁罗,冷冷地道:“如果郁罗将军不听你的指挥,你可以杀了他。”郁罗登时面色煞白,又气又愧。伯昇也不去理会他,只对赛钵罗、比粟特道:“走。”带着两人出了银安殿。
珊墨眼见伯昇瞧都没瞧自己一眼就这样走了,心下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失落和难受。洛兰瞧在眼里,也替她心疼,只得轻声说道:“元帅要对付强大的敌人,他现在顾不到别的事情的。”珊墨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哪怕只是回头看我一眼,也需要花很多心思吗?”洛兰无话可答,心下暗道:“你现在可不会觉得快乐了,爱情是多么奇怪的事啊。”想了想道:“咱们呆在这里也不能做什么,不如跟着莫赫敦将军一块出城罢。”
七月十四日,任停云在华荫关内分兵,留羽林军神武、龙武二师约二万人驻守关内,自己本部骑军师、程羽师、卢腾远麾下余守信师、孙钺师、董岩师、晟郡王麾下谭宗延师、柯臻师,七师人马共计步骑六万五千人,准备出关东进。
大清早各军出营列队,人声马嘶甚是喧闹,于承斌见到丘昂,便笑道:“升材兄,你好风光,跟着任帅从西京杀到金城府,又北进并州,大战奔狼原,如今又跟着出关东进。奶奶的,好事都被你占全了。”丘昂闻言,哈哈一笑,甚是得意。
任停云见柯臻牵着一个七八岁左右年纪的男童走到骆承志面前,向他叮嘱着什么,心下暗觉奇怪,便走上前去问道:“至盛兄,这个小娃娃是谁?”柯臻回头一见是元帅,忙笑道:“回大都督的话,这个小娃儿是末将在东都突围之时拣的。他的父母双亲都殁于乱中,末将就带着他撤到了关内。如今要随大都督出关作战,因此将他交与世俊兄弟照看。”骆承志笑道:“这个娃娃倒也可爱,倘若末将真要入援京城,就只好将他带回西京城内了。”
任停云听了这番话,瞧着小男孩那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身躯魁伟的龙武师总兵阿斯兰走到了任停云身旁,对他说道:“元帅,可惜这次末将不能跟着你去打仗了,愿你早日打下东都城,我们羽林军所有官兵都等着你的捷报!”任停云望着这位朴实勇敢的回兀部英雄,微笑着说道:“多谢,阿斯兰总兵,愿将来咱们还会有并肩杀敌的一天。”阿斯兰咧嘴一笑:“是的,我也盼望着还有那么一天,与元帅一道,并肩杀贼!”
秋日的天空,一片蔚蓝,显得格外高远,任停云率领大军奔出华荫关,鼓勇而东。中州会战,终于是要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