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不是舒家二小子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走到村口附近,舒乔便碰到了第一个熟人。
“啊,吴爷爷,您老康健。我是今天刚回来的。好久不见了,您老又出来散步啦?”舒乔连忙站定回礼。
舒乔老宅是栋旧洋楼,坐落于水南市郊的水围村里。这一片山套山水带水,不宜耕作,又没有什么特产可以转化为经济效益,因此村民早在十几年前水南-市区规划建设时就跑没影了,连村组织都已经形同虚设。倒是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些本地籍的商人和退休干部,在村旧址上建起了房子,俨然别墅区的景象。舒乔家便是其中一户。
这一片地方还没开通公交线路,舒乔下了车后先是打了辆的,因为许久不曾回家的缘故,便在村口下了车打算步行回家。没想到刚走没多远便碰上了熟人。
这一块住的人少,因此哪怕两家相隔有一两百米距离,也称得上是邻居,这吴爷爷家便位于舒家老宅的东南边上,据说来历颇为神秘。舒乔还没到外地上学的时候,经常能在村头见到这个七十来岁的白发老头慢悠悠散步的情景。没想到时隔多年,这老头居然还这么精神矍烁步伐稳健。除了头发又白了点外,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舒乔爷爷死得早,小时候吴爷爷是村里头和他最亲近的长辈,舒乔对他自然礼数周到。当下放缓脚步,和老人家在村里头慢慢地散起步聊起天来。
“人老不中用喽,再不多出来松动松动骨头,这身体零部件都快生锈啦。倒是二小子你,在外头这么久,怎么不见长几斤肉?”
“瘦点健康。”舒乔随口说道。对于身材“苗条”这件事,他是真的不想多谈了。
“你们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走走。二小子你肯到外头见见世面,自然是好的,不像我那孙子……唉,不提也罢。”
上了年纪的人聊起天来都格外跳脱,吴爷爷毫无征兆地一转便扯起了另一个话头。想到自己那赖在家里游手好闲的孙子,老人家话中颇有些不称心的意思。
“世靖哥自然有他的打算,再说您老在家也需要人照顾不是?”
“哈,就你小子会讨老头子欢心。我那孙子是什么德性我会不知道?好了,不多说喽,回家去吧。二小子你刚回来老头子就净跟你说这种没兴头的话,你心里可该是烦透了吧。”
舒乔连忙卖起了乖:“哪能啊吴爷爷,小时候您老最关照我,因着您我少挨了我爸多少顿板子,这我可没敢忘。您放心,改天我喊世靖哥一起出来吃饭,到时候我好好跟他聊一聊。”
“好好好,你们年轻人聊得到一块去,老头子说话那龟孙子可是连理都不带理。”
舒乔心里一阵好笑,心想这究竟是骂的谁呢?
吴爷爷情绪变化当真是快,脸一变笑眯眯地对舒乔说:“好久不曾跟二小子下棋了,手痒得紧。怎么样,晚饭过后来杀上一盘?”
舒乔苦笑:“吴爷爷您就别笑话我了,我那一手臭棋,还是别在您面前丢人现眼啦。”
“哈哈哈哈。”村道上顿时回响起了老头那愉快的爽朗大笑。
一老一少闲聊着,不觉便到了两家相邻的岔道上。舒乔道了别,刚一转身,吴爷爷突然出声叫住他。
“二小子,等等。”
舒乔转回身来:“吴爷爷有事吩咐?”
只见老人家一脸凝重:“二小子,在外头多注意身体啊。我看你脸色发灰,肤质干燥,皮屑都跟鳞片似的了,可是经常熬夜?年轻人千万要在意身体啊。”
舒乔顿时泪流满面,心想我这张脸就真这么糙么?怎么逮着个人都要说上一说?话虽如此,他还是作出了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连声说“我知道啦,多谢吴爷爷提醒”。
“还有,年轻人嘛,贪玩点是正常的,可年纪到了也该成家立业啦。别弄得人家姑娘跑到家里头来找你,那可就不好喽。”
舒乔二十七岁了,心知回家少不了会被逼婚,因此对类似的话可说早有心理准备。可这“姑娘找到家门口”是什么意思,他可真是听不懂了。印象中自己没惹下什么风-流债啊?吴爷爷这是上哪听来的风言风语?
心里头虽有些疑惑,可他也不便开口去问。吴爷爷摆摆手,慢悠悠地回家去了。舒乔在路边站了一小会儿,整了整那硕大背包的肩带,又理了理头发,迈步往家里走去。
……
……
说起舒乔的家人,这是一群这世上最让人觉得温暖的人。家里有老父在堂,加上一个关系尚算良好的继母和半个妹妹。舒乔上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均已婚嫁,常年在外拼搏,日子过得比之舒乔倒是轻松不少。一家人天南地北各忙各的,一年到头只有年夜饭时才会齐聚。因此当舒乔回到家中看到哥哥嫂子姐姐妹妹父亲继母人人到齐,似乎只差他一个的时候,你可以想象他的心情有多吃惊。
“爸,阿姨,我回来了。哥,姐,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打声招呼?”舒乔先打了个招呼,一边放下行李一边讶异地问道。
“想回来就回来了,你又是为什么回来的?”哥哥帮他把行李箱扛到房间,反问道。
“休假了。”舒乔简略地回答道,接过姐姐递来的水喝了几口。
父亲和阿姨也喜形于色,想要嘘寒问暖,却又因看出了他的疲惫而把关心收回心里。舒乔坐着随便叨了几句,便在连连呵欠之下被哥哥赶回房间休息了。倒在久违的挑花厚布被上,舒乔难得地感到了一丝安心。
闻着阳光晒过的棉被那熟悉的味道,望着房间周遭那一如往日的陈设,就连这顶反复拆洗的旧蚊帐,儿时调皮戳破的小洞也还清晰可见。舒乔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安,似乎连头痛也减轻了不少。
“弟弟好像又瘦了……”迷迷糊糊间,舒乔听见客厅里姐姐叹息道。
又来了……舒乔轻轻吁了口气,闭上眼睛陷入了浅浅睡眠。
客厅里,谈话还在继续。
“这孩子……唉,本来就不胖,这两年还越来越瘦,都快成竹竿了。脸色也差,一点血色也没有,就跟脸上蒙了层皮似的。”这是阿姨刘敏秀的声音。
“有必要带他去医院再看看吗?也许是前几年的病还没有根治干净。”
“再说吧。”父亲不置可否。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做事太认真,心思太敏感。明明是些许小事,但是倔脾气一上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他从小对医院有阴影,几年前又有过不愉快的经历,这时候提出来,不恰当。
“嗯。现在他刚回来,等过几天再说也不迟。”姐姐舒菁附和道,“也许是银琳的离开让他有些颓废了。心病还需心药医。”
蓦然地,随着这个名字说出口,整个客厅都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氛。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只听得见父亲舒庆丰沏茶的轻响,以及沸水在水壶里咕噜噜煮沸的声音。
又是几句轻声交谈,不知是谁提高声音说了一句什么,气氛突然变了。
“乔不是这么看不开的人,再说对方也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当年谁也不支持他俩的感情,就他大姐开解过他,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去把她找回来,让她再一门心思地扑到乔身上吗?”哥哥的话中隐隐带上了一丝火气。
“你这是在教训我吗!”父亲也有些动怒了,砰地一声重重放下茶杯,“当年的事情,谁料到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年轻人不见风浪就是不坚定,自己的幸福不去争取,又能怨谁?”
“好了好了老头子,一把岁数了别动气。舒云,你去厨房帮惠芸打下手,今晚做几道好吃的给舒乔尝尝。”阿姨说道。
“我也去。”姐姐连忙道。
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响起,客厅里渐渐安静下来。
而房间里,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了好一阵子的舒乔,也终于伴着脑袋的胀痛进入了睡梦。
这一觉舒乔睡得很不安慰,不单是头痛的缘故,入睡前隐约听到的那些议论,也让他感到有些难过。精神状况不佳让他噩梦连连,几次惊醒过来又重新入睡。
傍晚时分被姐姐叫醒起来吃饭,五菜一汤,全都是舒乔爱吃的,但他却吃得索然无味。
不知为何,舒乔总感觉有些肌肉酸痛,感觉就像刚登顶珠峰,浑身就快散了架似的。原本他以为是背着行李回家累着的缘故,但那感觉比之运动过量的肌肉酸痛又有些不同。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细微的不适,尤其是脸上总觉得麻痒难耐,又不便去抓挠,让他表情都有些僵硬了。
大概是西南的太阳太毒了,待会洗澡时好好清理一下吧,舒乔心想。他旅行回来只在鹏城待了一晚,刚做过检查便直奔水南,到现在背包里还有一堆衣服没换洗呢。
无论舒乔在外面过得多么颓废风-流,回到家里他还是得装个乖宝宝,安心地接受家人的关怀。席间家长里短,说的都是都是工作无关的事情。舒乔很担心会被提起找对象的事,但好在并没有发生。
交谈中舒乔得知,哥哥和姐姐也刚回来不久。哥哥是昨天和嫂子开车从羊城回来的,而姐姐则是昨天中午的飞机,因为国内航班那惯常延误的尿性,今天一早才到家。事到如今舒乔要是再猜不到是谁给家里通风报信,那他都要鄙视自己的智商了。
顾飞这混球……他在心里暗自摇头,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因为家人对待自己的小心翼翼而感到心酸。
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老是让家人操心。也许,该是时候重新开始好好生活了吧。
不知是从谁开始,饭桌上渐渐地安静了下来。舒乔出神地想着心事,伸手夹了一块清蒸鲈鱼的时候,忽然发现全家人都偏过头来看着自己,那眼神说不出的诡异。
“怎么了。”舒乔筷子都没放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以为是自己把饭粒沾到脸上了。
“不是这里,再上面一点。”哥哥比了个手势,看起来就差亲自动手了。
舒乔一笑,当初他脸上刚开始冒青春痘的时候,哥哥就是经常这样一副蠢蠢欲动挤之后快的模样。
他顺着提示摸索过去,起初还没什么,不过是那些自青春期以来便待在脸上赖着不走的小疙瘩,手感是粗糙了些,但这么多年没治好也就没了奢望。
再摸着摸着,感觉突然不对起来,就好像脸上蒙了块纱布,手指触摸脸蛋的感觉变得越发不真实起来,总觉得指尖和脸之间还隔着什么似的。
就在这时舒乔指尖碰到了一块痂似的皮屑,他下意识地一扯,整块脸居然都随着这个动作脱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