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真的一无所知,那说不定还真会被龙娟那一刹那间展露的真诚模样给骗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假如舒娆确实是他的亲生女儿,在爱女心切的感动之下,舒庆余没准真会被糊弄过去。
可惜世事万变皆有因,有些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第一次见到有人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舒庆余冷笑。
他对外人严肃刻板,只对少数几个晚辈才会脸色稍霁;可无论是谁也好,都从未见过他会有“冷笑”这个表情。
一个人违背习惯的表现,往往意味着他内心的情绪正在酝酿。比如眼下的情况,龙娟就能清楚地感受到,舒庆余眼中正有一团怒意正在燃烧。
惹怒这样一位人物应该是很棘手的事情,可龙娟知晓不为人知的更深处的秘密,对此也就显得有点不在乎了。
“舒先生在伦敦的麻烦已经解决了?”龙娟说,“scg接受你的解释了吗?”
平平淡淡的两句问话,就像一把透明的手枪一般,精准无比地指在了舒庆余的心脏,使他空有愤怒而无言以对。
龙娟又笑了起来,这回她的笑可一点也不动人了,反倒带着点盛气凌人的味道。
这种面目,才是她在打断星豪手臂那晚曾显露过的模样。
她习惯性地抬起手,忽然才想起那只从不离手的蓝牙耳机已经被她摘下放进口袋里了,于是便顺势摸了摸耳垂。
“舒先生没别的事的话,那我可就先走了。”
舒庆余看着她,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离舒娆远点。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威胁的话说多了不觉得空洞无力吗,舒先生?”
“那你大可放手一试。”舒庆余冷笑。
“我可没那么傻。”龙娟耸了耸肩,“谁都想吃唐僧肉,可总得先过了孙悟空这关再说,不是吗?”
舒庆余沉着脸,没有回答。
“看来舒先生没有旁的话说,既然如此,那我可就真走了。”
龙娟走到门边,一手握着门把手,忽然回过头来一笑:“对了,听说最近上头正在下大力气整治贪腐。舒先生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出手的事,尽管来找我。我经验十足,价钱又公道,童叟无欺,保证可以帮你解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舒庆余的脸色一阵变幻。龙娟一拉门把手,离开了书房。
她走了之后,舒庆余脸上那怒意难禁的神情顿时一收,重新恢复了波澜不惊的严肃模样。
他手指轻敲着桌面,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原木办公桌上,年轮组合成了奇特的图案,构造出了细致繁复的花纹,舒庆余一直盯着它们看了好久,似乎上边写着什么寻找宝藏的咒语似的。
他就这么坐了好大一会儿,而后抬起头来对着房门轻咳一声,说道:“进来吧,鬼鬼祟祟干什么。”
书房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安妮那可爱的小脸鬼头鬼脑地露了出来。
“不去干正经事,又跑来做什么?”舒庆余假意责备道,丝毫也看不出来他先前恼怒的模样。
“我看爸爸一回来就扎进书房,怕你闷了,过来看看你呗。”
安妮这话说得巧妙,舒庆余对这个养女的脾性那是知之甚深,一下就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来:“怪我回来了不理睬你们?是你不高兴了,还是小娆不开心了?”
安妮一扁嘴:“小娆当然不开心了。她受了这么大委屈,爸爸你一点都不上心,磨蹭了那么久才回来不说,一到家就跟那女人关起门来叽叽咕咕,连关心的话都没说一句,这样像话嘛?”
舒庆余被她逗笑了,眼角浮起了细密的皱纹:“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像话?”
“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像话。总之小娆现在不高兴,说在南坪住不惯,准备收拾东西回鹏城了。”安妮开始胡扯。
显然是她见自己口无遮拦惹得舒娆生了气,怕她一气之下真的一走了之离开水南,所以赶紧先来搬救兵来了。
“我看是你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吧?”舒庆余一针见血。
小把戏被戳穿,安妮顿时涨红了脸狡辩道:“我哪有!”
“总之爸爸你去劝劝她吧,我可不想家里好不容易热闹些了,转眼又少了个妹妹。”
舒庆余不以为然:“劝?为什么要劝?她已经不小了,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为什么要阻止她?”
也许是受妻子的影响,舒庆余奉行的一直都是西式的教育方式,对两个女儿并不要求严苛。因此他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是那些坏蛋还没被抓住啊。”安妮拔高了音量,“小娆现在离开水南,会很危险的。万一那些人趁机又对她下手怎么办?到时候谁来保护她啊。”
这次绑架事件从头到尾安妮都在忙活,实际上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生平首次她对自己的能力感到了怀疑——原来世上有太多事都比自己原本想的复杂得多,她或许能在一个圈子里仗势欺人,可那是没人跟她较真;一旦真出了事,父亲的能量再大也会有兜不住的地方。
因着这个原因,安妮就更不愿让舒娆离开了。她对妹妹那是真的担心。
但舒庆余却有不同的看法。
“其实小娆想走,未必是件坏事。”他说。
“爸爸为什么这么说?”安妮小脸写满疑惑。
“自从……自从你妹妹出事以来,我先是退了位子,之后放出风声不再管事。没我压着,底下那群人开始有些小动作,马沈资历又不足,只能由着他们胡来,我平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这次意外,有太多人露出了马脚,我不能不管了。”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我会和马沈商量着做些事。那些动了鬼心思的,我会让他们一个个都给足代价。因此这段时间水南会有一些不太平,小娆肯定是想到了这个,才会提出离开暂避吧。”
“再说了,水南毕竟多故人;今时尚未碰面,不代表永远不会碰面。一旦让故人撞见,小娆的身份就得穿了帮,她去鹏城避一避也好。”
虽然舒庆余已经退了,可攥在手里的人脉一时还不会散。放手不放权,说白了就是那么一回事。
他之所以会多作解释,完全是把安妮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意思。而安妮也是一脸认真地听着,不复先前俏皮的模样。
这种事情毕竟不可能一蹴而就,更多的是需要潜移默化地培养出忧患意识。所以舒庆余只是顺带一提,并没有具体细说他和马沈打算怎样出手打压。
“这么说我明白了。可是爸爸,我还是不想让小娆离开啊,怎么办?”安妮苦着小脸说。
舒庆余脸色一窒,忽然觉得自己这平时看似机灵的养女是不是有点缺根筋儿。
…………
安妮曾对舒娆说过马沈自顾不暇,迫切需要外力的帮助,让她别欠马小毅太多人情免得给了马沈借口。可就算舒娆提起了注意不再和马小毅有所联系,马沈却还是得到了舒庆余的帮助。
或者说,是他们两人因为相同的目的,终于站到了一起。
水南市看守所的一个小号间内,神色憔悴的苏向华正坐在那张又冷又硬的木椅上。他身着的衬衫和西裤又皱又脏,沾满灰褐色的污渍,一看就知道已有多日不曾换过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不多时一个人走到门外,高声喊道:“苏向华!3012号苏向华!”
中气十足的喊声回荡在号间里,发出滚滚回音。苏向华像聋子一样坐在原处,对外头的喊声充耳不闻。
“又装死。”
来人拉开了门,沉着声说:“苏向华,到你交代问题了。”
苏向华这回有了点反应。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木讷地迈动双腿,像个木偶一般一步一步走出号间。
熟悉的程序,熟悉的问题。他不分昼夜,已经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究竟度过了几天。
在规定的时间到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他们是这么说的吧?可看这情形,根本不需要自己交代,他们就已经可以定罪了。苏敏究竟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得自己永不翻身?苏向华实在猜不透。
“苏向华同志,交代你的问题吧。”
对面又换了两个人,模样看着面生得很。只不过从他们嘴里问出来的,还是同样的老问题。
“交代什么?什么交代?”苏向华抬起眼来,目光呆滞。
多日不曾梳洗让他的头发又油又腻,下颌冒出杂草一般的胡茬;近视眼镜一边歪一边斜,衣着凌乱颓唐不已。对面的人显然是见得多了,对他这狼狈的模样视若无睹,继续催问道:“苏向华同志,你犯了什么纪律你自己应该清楚。现在我们给你一个说明问题的机会,希望你好自珍惜,把情况都说出来,不要再抱什么侥幸心理。”
冷冰冰的态度,冷冰冰的话语,严密疏远牢不可破。苏向华知道这次自己再有幸理。可不见棺材,他是绝不会落泪。
“我不知道你们要我说些什么。”苏向华抬起手盖在脸上,他的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污垢,“我没什么可说的。”
对面两人互望一眼,低下头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这次又是无用功。这些贪官,个个都是不认命的顽固,这是他们心里的想法。
可就在这时,苏向华突然站起来了。
“他们杀了小敏!他们杀了小敏!”苏向华揪着自己的衣领激动地大喊,“他们杀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可怜的小敏啊!爸爸要为你报仇——你们都给我等着,等我出去之后你们一个个都得死,都得死!”
民警迅速赶来,架着叫嚷不停的苏向华回了号间。凄厉的喊声直到他走后很长时间,都还回荡不绝。
“疯了。”其中一人面无表情地说。
“还早着呢。”另一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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