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伽蓝寺中,徐达喂黄骠马吃了些杂粮,高彬方丈教朱重八递出寺院里的祛伤膏药,常遇春一面涂着,一面说道:“那肥头鞑子出手真不留情,这马兄可一点没得罪他,居然稳稳中了一掌,若非他仗着人多,常遇春定要给他几分颜色看看。”阿浪正赶着他这一番言语,哈哈笑道:“幸好咱们的马兄并没性命之忧,否则我便教林少在后门也布置阵型,那胖子百夫长若想离开,须得祈祷马兄复生才行……”徐达与常遇春笑道:“阿浪,你回来啦!”阿浪说韩林儿已随盛文郁等人赶往山西白莲教总舵,而临走之前,自己还收了韩林儿许多张宝钞,徐、常均感韩林儿的恩义:钱财纵是身外之物,但无钱无财,要在四海闯荡,究是寸步难行。阿浪抚着黄骠马,它吃饱歇足,又得良药医治,渐渐恢复了生气,前足一蹬,“格格”两声站了起来,徐达笑道:“甚好甚好!如此一来,咱们也不须装车厢了,照阿浪说的,就让马兄自由驰骋。那青志派的何师兄说过,若咱们不需马车,只要善待马兄便可……”三人抚臂大笑,这一路从洛阳到濠州,与这黄骠马建立的情谊丝毫不微。这时朱重八从方丈室走出,见了阿浪,笑道:“四哥还以为你会跟着韩兄弟到山西去做客哩?见着你四哥就放心了!哈哈哈!”阿浪道:“庆幸与四哥相识,还没与四哥喝得一杯半杯,阿浪哪里肯走,何况还要去迦叶寺拜访那里的大师,自要多留数日!”
朱重八道:“能保全伽蓝寺,寺中的宝物又完璧无损,方丈很是高兴,想留三位兄弟在寺中吃午餐,至于喝酒聚义之事,不如搁至明日?”三人留在寺中陪陪孤独苍老的高彬方丈,自能尽晚辈之心,纵然全是斋饭斋菜,那也无甚挑剔,反觉意义重大,只是这朱重八说要明日喝酒,常遇春立时发问:“咱们午时吃过饭,就告别方丈,晚上去客栈大醉一场,岂非两全其美?”阿浪与徐达应声附和。
朱重八指着院子四处、堂里殿外的萧条景致,幽然道:“三位兄弟也看到目下情况,如今方丈独居寺中,又似染顽疾,寺中竟连一个侍奉的僧人、弟子也没有,四哥怎忍心背弃,不过三位兄弟无须自责,四哥并非说你们只顾饮酒,不顾方丈处境。你们三个吃过午饭之后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便是去城东的静安庙唤回这寺中的僧人,方丈说他虽然遣散了寺中的僧人,但他们大半并未走远,只是到静安庙暂避,鞑子经此一役,恐怕也不敢再打玉璧佛像的主意了……”三人点了点头,朱重八续道:“而四哥尚要协助方丈他老人家安排寺中大小事务,只好明日再与三位兄弟相聚,不过那濠州南山历来是赏菊名地,正值重阳佳节,三位兄弟到静安寺办完事之后,在客栈歇息一晚,明日可到南山等四哥,到时候咱们兄弟四人一面赏菊,一面饮酒,岂不快哉?”阿浪、徐达、常遇春心猿意马,连连答允,朱重八吩咐既毕,此刻距午餐时日尚远,指着寺庙各处,一面率众收拾打整,一面将那百夫长来取玉璧佛像的原因诉诸三人。
原来这伽蓝寺有一个叫无静的弟子因为犯了酒戒,被罚挑水,心生怨恨,无意中得知伽蓝寺有一尊玉璧佛像,正是当年朝廷国师八思巴赠送给昔日方丈的见面之礼,今时惠宗宠信蒙、藏喇嘛僧,朝廷达官贵族趋之若鹜,遂奉喇嘛诸类宛如神物,那无静想,若能将玉璧佛像据为己有,任意送给元庭官员,自能谋得一官半职,何必在这小小寺庙受此窝囊气。后来无静将此事告诉了一个酒肉朋友,那人是卫兵营尉官,那尉官告诉了卫兵营的腾慕,便是此前领军杀来的肥头百夫长,私下以收取税银为名,欲取玉璧佛像,朱重八暗中得知,那百夫长是想将玉璧佛像送给卫兵副都统扎尔巴,扎尔巴要将之作为寿礼向朝中一位大官贺寿,实则是那位大官的夫人笃信喇嘛教,八思巴过往号为“大宝法王”,世祖忽必烈因之受佛戒,尊之国师,兼为藏传喇嘛萨迦派五祖,光芒万丈,能得到八思巴的遗物,自算偿愿……
阿浪、徐达、常遇春只觉此事委实过繁,一层一阶,谓之阴谋阳谋,却不过是那位大官的夫人是此中信善,没能获得玉璧佛像,那也不是甚么天大的憾事,但若能以玉璧佛像讨得那位夫人的欢心,卫兵副都统扎尔巴即可凭此得到那位大官的赏识,而百夫长、尉官甚至无静均是受益匪浅,可见世上舞弊,有时不过是一丘之念,却教贪婪之人从中鼓捣,始有腐败、祸乱,以致欲壑难填……
朱重八既详细述说,三人便全然深信,自无疑处,想来其中曲折多半是由方丈透露。四人打扫完毕,到寺中菜园子摘了些蔬菜,所幸斋房尚有存米,足可让此中会下厨的施展拳脚,阿浪从小在少林寺中饭来张口,又得昆生照顾,对厨艺一窍不通,只是听师父秦衷一说起过五味之道云云;朱重八、徐达、常遇春三个自小清贫,一知半解之下,合力烹出数道美味,阿浪则在灶头助燃,时而拉动风箱,时而添柴加火,一身灰白的长袍片刻黑了大半,脸上也一阵“淤黑”,但瞧得朱重八、徐达、常遇春忙上忙下,自觉乐在其中,四人嬉笑之间,情义也与时俱增。
将饭菜端到方丈室中,五人同桌共食,高彬方丈看得四个少年这般亲近,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少年游,半生记!你们四个往后应相互扶持,自会各有一番作为……”之后说了一番禅学道理,四人半知半解,席间总是笑声连连……
后来阿浪、徐达、常遇春告别高彬方丈,使得老人家复增眼泪,三人也大感不舍,将黄骠马暂时寄居寺中,也让它乘时调养,朱重八拱手笑道:“三位兄弟慢走,咱们南山聚义!”三人应声即去,一一抚摸黄骠马的身子。常遇春边走边叹:“此番到伽蓝寺解围,算起来咱们无甚损失,但却不能纵马放歌。没了马车,确是可惜。”阿浪拍拍他左肩,吟道:“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们不定有太白的文笔,却必要有他的洒脱!咱们不费气力,不损屋瓦即保全了伽蓝寺与玉璧佛像,应当高兴才是!”徐达笑道:“阿浪说得对,我们这就去静安庙唤回僧人,随后歇息一晚,明日到南山去游玩一着……”常遇春顿了顿长枪,摇头道:“你道我是计较小小马车,只是想起我们一路放声高歌、驰骋四方的时光,颇有些怀念追忆!”阿浪双臂挂着徐常道:“放心吧!常大哥若觉无车不欢,阿浪这包袱里的银子甚足,再给你买一辆也无妨!”实是戏谑调侃。
常遇春勃然大怒,脱身要教训阿浪,阿浪拔腿就跑,常遇春一面大笑一面穷追,只留下徐达在后唤道:“常大哥可不要真伤了阿浪!”阿浪且避且道:“天德你放心,常大哥要伤我至少还须得三两年光阴。”常遇春听得这话,大叫一声:“好小子!看常大哥不好好收拾你。”三人一路追逐,遂朝濠州城东静安庙进发。
静安庙是个规模寻常的佛家寺庙,对世人开放,善男信女自算不少,三人进入庙里,很快找到主持说明来意,几十个僧人从各处骈聚,都说正是从伽蓝寺暂逃至此的僧徒,原来这静安庙的主持、僧众与伽蓝寺历来相互扶持,似作姊妹,众僧人知道伽蓝寺困境已除,归处可托,对三人千恩万谢,几近膜拜,三人欣慰之余,只说“愧不敢当!”,后来到城南寻了家客栈,奔波有时,均感疲惫,躺在一间厢房酣然入睡,房中止设一张暖床,三人情深义重,食则同桌、寝则同塌,无须赘言。
次日秋高气爽,鸿雁南飞。天色浩远,始凉未寒。三人饱睡一宿,直至辰时即没,拿着兵器、包袱,以备不时之需,南山近而闻名,三人一问便知,方圆数里此时聚集了当地达官贵人、乡绅名士,寻常百姓自也乘着佳节登高赏菊,路上风景清幽,气候宜人。三人不辞烦劳,兴致冲冲朝山麓奔去,途中大抵都在谈论佳节诸事,数为这皖地小城一大盛况。阿浪兴趣极浓,徐、常看得四下里散着许多蒙古兵,问人方知:原来一位蒙古将军领着家眷大清早就到南山,意欲谋祈福祉,徐达不禁笑道:“蒙古人进驻中原日久,深受我们汉人的影响,每逢佳节,似乎比大家还积极!”常遇春道:“鞑子若善待天下百姓,自愿与我们汉人和睦相处,那也不必闹出许多不快!”阿浪笑道:“鞑子体魄甚好,总是有恃无恐,若世上的汉人同胞都像四哥和咱们一般身材,鞑子人数不占优,总是比不过的……”三人一路聊起了蒙古人与汉人的区别来,走着走着,就到了南山山麓,那时沿途遍布贩卖秋菊的小摊,以及临时搭建的茶舍,可供来人暂歇,一路人影蚁聚,两个、三个抑或一堆、两堆相约沿梯上山,欣赏周遭风景、谈论秋日凉意,阿浪诗意顿发,高声吟道:“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作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起初爽朗豪宕,念到最后两句,心情稍转沉郁,“何必独沾衣”五个字确有含思凄恻之意,这重阳时节虽有寄情美酒、抒发情怀之说,却不乏借酒表哀之故,唐朝诗人卢照邻有一句“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诗意昭著,人意北往,鸿雁心却朝南,唯有借酒浇愁,实是凄楚。
岂知常遇春听罢,虽不知诗中意境,但瞧阿浪昂首高吟、朗朗上口,拍手笑道:“好诗,好诗!我虽不知这诗是谁写的,听起来节奏轻快且颇有豪情,又是阿浪吟来,不是好诗那是甚么?”阿浪听得赞美,凉意陡消,仿似诗人附体一般,行为也变得颇具骚客气质,当下弯腰屈身,两手并拱谢道:“常大哥过奖了!这首诗出自唐朝大诗人杜牧。他可能也是与挚友登高赏菊,兴致所到,聊聊几笔,便写下了这诗来!”徐达接着道:“这大诗人杜牧可算得酒中仙人了,你听方才阿浪吟到那句‘与客携壶上翠微’,随后又是‘但将酩酊酬佳节’。意思是,要与好友共执杯酒欢庆重阳佳节而至酩酊之境,虽是姓杜,实如太白!”阿浪笑道:“一会四哥来了,咱们也可像杜牧那般与友畅饮!”徐达道:“当年五柳先生隐居南山,遍植菊花,为历代侠客隐士之典范,后来人们逐渐喜欢在九月初九这一日登高赏菊,一来寄托故人之情,二来观赏这大好河山。有些地方还会在这一天喝菊子酒助兴,要是四哥来了,咱们看沿路有无卖酒的商贩,买几壶美酒权当菊子酒,幸哉快哉!”三人相拥大笑起来。
时下秋阳渐升,三人衣着甚微,加上缓缓登至南山山腰,遂觉凉风轻抚,不时望见半空翻飞的落雁,心下如明镜开阔,快意无限。徐徐往南山大道,山路间多植秋菊,正开得繁盛。其实九月九日之所以有此习俗,一是遵循先人做法以表哀思,二是想借此观赏风景,未必人人都钟爱秋菊。再循前人足迹,忽的走到了一条羊肠小道,人影也稀疏了几分,四下还布满了蒙古士兵。
阿浪低声道:“大家说的那位蒙古将军可能就在这附近赏菊!”恰好传来一阵酒香,阿浪嗜酒如命,险些大叫起来,闻了许久,酒味甘醇四溢,这香味即是沿途闻见的秋菊淡香,既不算浓郁,味道又直沁心脾,阿浪忙拍常遇春道:“不知哪里有卖?”常遇春缓缓闻及,笑道:“我们上来的路上并未寻见,兴许前边就有了。”阿浪拉着徐、常二人纵步朝上,顾不得那蒙古将军就在眼前。
正行着间,忽听得一声大叫,众人寻声望去:不远处一队蒙古士兵正将一个深目圆脸的蒙古大汉围了起来。秋菊丛中,一个蒙古将军携着女眷,几个侍女簇拥围护,蒙古将军面有惊恐之色,时不时询问身旁那女眷,语气颇为恭敬。但瞧围群之中,圆脸大汉身着粗布麻衣,但发饰打扮乃属蒙古人特有,他手持大刀,面色凶狠,似要与众蒙古同胞拼命一般。这时周围一些百姓悄声议论,说是这圆脸大汉要行刺蒙古将军。但见那群蒙古士兵个个神色坚毅,看似训练有素,遂教圆脸大汉无处突围。阿浪低声对徐达与常遇春道:“这圆脸兄台是打听到这蒙古将军要来南山赏菊,恐怕早有预谋,是以要来行刺他了。只是蒙古将军旁边那位姑娘的神情极不自然……”常遇春应道:“这两边都是蒙古人,我们一会帮是不帮?”徐达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日我们在洛阳被蒙古人欺负,幸是阿浪和韩兄弟他们及时出手,我瞧那圆脸兄台不似坏人,那蒙古将军反倒狡黠狰狞,实无对策,理应协助圆脸兄台。”三人摩拳擦掌伺机出手。阿浪看那圆脸大汉已无路可走,想要施展弹指神功助他突破一口,如此则不必与蒙古士兵正面交锋,与徐、常二人商量间,耳畔忽然响起一声:“你们做甚么?”三人听罢欣喜若狂,猛地回头,正是朱重八笑着伫立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