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来,再无人提及往事。花瑶似是王府丫鬟,对修鱼寿无微不至。
伤近痊愈,修鱼寿便要去探望部下,刚穿戴整齐,便闻花瑶一声惊叫。
他赶去时,便见着申章锦跟花瑶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地上一片摔碎的碗具,汤药四溅。
“你们这是......”
两人闻声,齐齐回头,异口同声,“他(她)是谁?”
“申章锦,你伤好了?”
申章锦醒过神,忙低身单膝跪地道,“将军,别来无恙。”
看他脸色泛白,修鱼寿忙扶起他道,“伤没好利索,怎能四处走动?”
“乡亲们天天做好吃的往医馆里送,我再不出来走走,都要长成胖子了。”申章锦说着,看向花瑶,“你府里什么时候请了个丫鬟?”
花瑶蹲在地上收拾碎片,闻声不禁抬头,“丫鬟?我?”
“嗯,长得挺水灵的。”申章锦自顾自道,“就是有点毛躁,刚差点撞着我伤口。”
“没事吧?”修鱼寿笑道,“她不是丫鬟,你仔细看看,她长得像谁?”
申章锦细看下,眼底渐伤,一张年轻而熟悉的面孔划过脑海。
花瑶咬了嘴唇,不再出声。
“你把她放府上也不是个事儿,你这儿除了兵就是兵。别说丫鬟了,连个侍女家丁都没。”
“这丫头死活不肯回去,非要给我当兵,替她哥报仇......”
“啥?当兵?”申章锦一愣,声音彪了三丈高,“这一个姑娘家家的,当哪门子的兵?”
“姑娘怎么了?”花瑶一听不乐意了,“动起真格的,你未必是姑奶奶对手!”
申章锦一听来劲了,“嗬!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哥哥让你一只手,来练练?”
“行!待会儿输了,可别说我欺负你一个伤兵!”
花瑶说话间,单手为刀,已劈至申章锦眼前。
申章锦见势,背手一闪,跃至院中。
花瑶步步为营,一招一式均逼要害。
申章锦步步退避,单手格挡,游刃有余。
花瑶不禁恼道,“你倒是还手啊!”
申章锦笑道,“你可别后悔。”
说话间,花瑶修腿凌飞,回身送出一对双飞燕。
申章锦单手力挡,触及伤势,不禁连退几步方才稳住,顷刻间冷汗涔涔。
修鱼寿没想到花瑶还有点身手,不禁担心道,“申章锦,你悠着点。”
申章锦白了脸,嘴角一歪,“放心吧!”
抬眼便见一手劈下,申章锦反身避过,单手擒住反向一拧。
花瑶吃痛便要飞脚,但见申章锦手上一松,身子一低,脚下顺势一挑。
花瑶单脚被绊,失去重心,直向地面倒去。
修鱼寿眼见花瑶要砸向碎渣,急道,“申章锦!”
修鱼寿话音未落,申章锦眼疾手快,回手一带,挡在花瑶身下,一齐砸向地面。
再次四目相对,花瑶瞪着申章锦,愣了神。
申章锦被她压着伤口,疼痛难忍,呲牙咧嘴道,“姑奶奶,您可真够分量,还不起来!”
花瑶忽的回过神,忙爬起来,满面绯红低下头,“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修鱼寿忙上前搀扶,“没事儿吧?”
申章锦一阵呛咳,急道,“别动,先挪个地方,把我盔甲脱了。”
卸甲便见血渍殷红,修鱼寿闷道,“躺着,我去拿药!”
花瑶近身上前,蹲在申章锦身边,“你有伤在身,逞什么强!早知道这样,就不跟你比试了......”
申章锦眼见她要哭,忙道,“哥哥铁打的身子,没事儿!再说,就算这样,你也打不过我不是?”
“你还嘴硬!”花瑶又气又恼,就要举拳相向。
修鱼寿拿药出来,见势喝道,“花瑶!”
处理好伤口,修鱼寿扶起申章锦,“盔甲就别穿了,回医馆好好歇着,这是军令。”
申章锦闷道,“是,将军。”
花瑶闻言,忙道,“我送你回去。”
搀着申章锦,一步一摇,花瑶忍不住问,“黎关战事不断,你夫人就不担心么?”
申章锦勉强笑道,“我们家,就我跟我哥。之前大漠遇伏,我哥为了救我中箭身亡......如今,就我一个......”
“对不起。”花瑶泪眼朦胧,战乱失去亲人的,何止她一个。
“没事儿,都过去那么些日子了。再说了,国有难,为兵者理当赴死一搏。沙场裹尸,在所难免。”
“你们都不怕死么?”
“怕,死谁不怕。但是,当你看到自己弟兄,一个个倒在你面前的时候,脑海里就只会有一个念头。”
“报仇么?”
“不是,是要用自己的命,去保护那些还在和你一起并肩作战的弟兄们。”申章锦转而笑道,“当初将军问我,我的回答和你一样,结果被他狠狠训了一顿。我不服,就跟他打了起来。”
“那后来呢?”
“我那时刚到精骑队,骑术不精,后来战马受惊,一路狂奔。将军跟在后面,一直喊我跳马,我不敢跳。眼看要冲下悬崖,将军急了,从后面扑上来,抱着我就往下倒。战马一直摔下悬崖,我跟将军也滚了出去。等醒过神,才发现将军一手抓着我手腕,另只手抓着缰绳,跟我一起吊在半空。他让我抓紧别松手,但我发现他手已脱臼,就放了手。他骂我孬种,转头就让战马拉我们上去,我还笑他,没想到那马真把我们拉上去了。”
花瑶听得心惊胆战,“太险了......”
“是啊,上去后我整个人都傻了。将军对着我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让你跳马,为什么不跳!让你抓紧,为什么放手!老子还没见过你这么孬的兵,还没上战场就尿了!求生没胆,求死更是扯淡,你给我滚回家去!’我给他这么一骂,就醒了,直对着他吼,‘老子是没胆子跳马,老子放手是看你手脱臼了!老子不想你跟着一块摔死了!老子是孬种,老子不是没良心,为了我这个孬兵不值得!’将军照着我脸就是一拳,我回过头就看到他眼圈红了,他说,‘我打你,是因为你说自己是孬兵;我救你,是因为你在生死关头把我当兄弟。你不能让我的手白伤了,打今儿起,别让任何人说你是孬兵,包括你自己。’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天他很害怕,手脱臼的时候,差点松了手。但是没想到是我先放手,就铁了心要救我,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
“要是我,肯定早吓哭了。”
申章锦笑着摇头道,“那年将军才十六岁,刚升为铁骑营管带,就是副将。太过年轻,很多人口服心不服。将军说我是第一个,会把命留给他的弟兄,也是我让他体会到,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强。那天以后,他才知道怎样做一个真正的将军。”
花瑶懂了,“他救了你,你也救了他。”
申章锦看着花瑶,“妹子,听哥一句劝,珍惜眼前人。带着仇恨,只想着自己的人,什么都做不了,跟工具没区别。就像以前的将军,心高气傲,单兵骑术无人能敌,又有盛王关照,却还是服不了人,成不了将。我那时也是,觉得他太嫩,又不近人情,处处跟他作对,就连训练都不好好练,差点害了自己也害了他。那时,我们都没弄明白一件事,真正到了战场,我们只有彼此。能保护你的和你能保护的,是你身边的弟兄,不是什么国家疆土,黎民百姓,更不是你要手刃的仇敌,和已故的亲人。”
花瑶低头一笑,“我懂了,谢谢你。”
“懂了就早点回家吧,别让家人替你担心。”
“我等下回去就给家里写信,我要留在这里当兵。”
申章锦脚下一个踉跄,无语道,“你怎么是个死脑筋呢?感情我刚说半天,都白说了?”回过头,见到了医馆,他没好气道,“我到了,你回吧,谢了。”
花瑶双手攥着衣角,低着头嗫嚅半天,没挪步要走的意思。
申章锦不禁低头看去,“你还有事儿?”
花瑶见势,脚后跟一翘,小嘴一嘟,一个香吻印上申章锦脸颊,继而转身,飞似的逃走了。
申章锦傻愣在原地,单是看着花瑶红扑扑的脸蛋,和她一张一合的小嘴,“申章锦!花瑶喜欢你!”
花瑶回来,就一直看着大门出神傻笑,修鱼寿不禁奇道,“不是去送申章锦么,什么事儿高兴成这样?”
说话间,门口立了个人儿,清瘦的身影持伞移来。
“明兮儿?”修鱼寿心口一窒,迎上前去,“延王妃,近来可好?”
明兮儿眼底一伤,转瞬即逝,轻笑间行礼道,“兮儿见过承王殿下。”
“里面请。”
明兮儿抬眼望见坐在回廊上傻笑的花瑶,“这位姑娘是?”
“她叫花瑶,是我手下一名将士的妹妹。”修鱼寿不自觉叹口气,“她来找她哥哥,可惜......”
明兮儿闻言不禁疑惑,“看她的样子,不像是......”
“她今天送申章锦回医馆,从回来到现在一直这个样子。”
明兮儿不禁掩嘴失笑,“那要恭喜申章将军了。”
“恭喜他?喜从何来?”
“恭喜他赢得美人心。”
修鱼寿一愣,“你是说花瑶喜欢上申章锦了?”
明兮儿莞尔一笑,“眉眼含情,笑中带蜜,定是有了心上人。”
“怎么可能,”修鱼寿直摇头,“他们今天才碰面。”
明兮儿眼里一黯,低眸浅笑间一句轻语带伤,“女儿家的心思,你又岂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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