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下,湖面平静得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湖畔是一片树林,因为常年无人到此处的缘故,已经遮天蔽日,郁郁葱葱。
湖畔不远处的一处树下,顾盈袖不紧不慢地拧干了身上的水迹。
影三沉默无声地递了一件衣服过来。
顾盈袖没有接,低头继续试图拧干衣摆上的水:“不必,等下会有人来寻我,若是穿着干的衣服会被人怀疑。”
她早就预料到祭天会出事,也猜到会有人暗地里对她下手,所以早就命人查探了浮微山的地形,提前在几处可能出事的地点都安排好了影卫。
只是她没有料到对她下手的会是淮南容家的人。
幸而她掉落这处悬崖并不高,再加上下面有湖泊,提前安排在崖底的影卫在她掉落的第一时间就把她救了起来,所以她才安然无事,只是衣服不可避免的湿了。
影三没有将衣服收回,蒙面巾下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主子这么笃定宁家的人会来寻你?若是他们并没有打算救你呢?”
顾盈袖手上的动作停住,然后道:“他们一定会来的。”她即使不相信宁昭,也相信宁曦。
“容家小子推你下来,主子怎知背后没有宁家的默认,主子不要忘记了,云川宁家和淮南容家从来都是一体的,同进同退荣辱与共。”
顾盈袖淡淡道:“我自有分寸。”
她坐在地上,将湿透了的长发解开,几根金钗顺着三千青丝滑落在地上。
顾盈袖以指为梳,慢慢打理着满头如瀑青丝,“太子手上的毒来自哪里查明了没有?”
影三跪于地,“主子料事如神,太子手上的毒确实与淮南容家有关。容家安插了人在太子身边,然后通过内应将毒送到太子手上。太子以为毒是从西域来的,没有多疑就下在了二皇子身上。之后容家又把解毒方给了宁家,只是属下不明白容家此举有什么好处?”
三千青丝顺滑的披散在顾盈袖身后,更显得她脸色苍白如纸,唯余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昔。
“好处有二,其一是通过陛下的手趁机召宁曦回京,虽然我目前猜测不出容家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她笑了笑,低身拾起地上滑落的几根金钗。
她继续道:“二是让太子和二皇子都落空祭天人选。先用中毒一事让太子失去帝心,后又在朝堂上散播出不利二皇子的传闻。两方都落空了,容家从其中得到的利益才能最大。”
淮南容家是有名的史书世家,大夏建朝以来,几乎每一任史官都是由容家子弟担任,没有人比容家更了解礼仪历史,也没有人比容家子弟更适合筹办祭天之礼。
此次祭天也不例外,陛下命太史台和礼部一同负责祭天,而太史令和礼部尚书恰恰都是容家的人。
影三声音疑惑:“既然利益这么大,容家又为什么要安排匪人破坏祭天,岂不是毁了自己的名声?”
“百年世家的名声怎么可能轻易毁掉,容家一定留有后手补救,最后毁掉的大概只有陛下在民间的威望。我倒是好奇起容家下了这局棋的人是谁。”顾盈袖拿起手中金钗,在地上划了一个容字。
她弯了弯唇:“这局棋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似是风声穿过了树林,树叶之间互相摩擦出的沙沙声,丝毫不引起人的注意。
“影一,你那边伤亡如何?”顾盈袖准确喊出来人名字。
影一未现身,他的声音从一旁的树梢间遥遥传来,“影七受了重伤,其余人只是轻伤,无大碍。”
“那便好,让他们多休养几日。影四那边派出的刺客如何了。”
“影四带领的刺客未得手,中途有其他刺客混了进来,不知是哪方派来的。有个不属于我们这方的刺客本来可以刺杀成功,只是可惜被皇帝身边的中书舍人挡了一剑,没刺中。最后二皇子带着京都驻守的承临军赶到了,影四就带人先撤了回来。”
“二皇子?”顾盈袖意外。
她早已料到了刺杀失败的结果,此时听罢也不觉失望,毕竟刺杀皇帝没有这么容易成功。只是救驾的人选让她有点意外,她本来猜测的应该是百里川,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晏清和。
她脑海里浮现晏清和的模样,忽而想起那日烟雨亭内,他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眼神温润得如同一方暖玉,身后是风烟渐歇的山水墨色。
他语气温和得不可思议:“京都春红已经谢尽,不知浮微山的桃花还在不在。几日之后浮微山的桃花若是还在,可否有幸邀宁医女一游?”
可惜了,浮微山桃花依旧,却再无人有心情去细细欣赏了。
影一迟疑道:“还有……”
她吐出一个字:“说。”
“承临军有异动,皇帝本来只派出了百里川带着一半承临军去剿匪,但是不知为什么有一小部分的承临军收错了命令,也跟着去剿匪。祭天的守军少了大半,才会导致刺杀前期格外轻松,只可惜二皇子来得太及时。”
顾盈袖沉吟半晌,淡淡道:“墙倒众人推,我安排了刺客,容家安排了匪人,只是不知其余刺客和承临军的异动又是哪方做的。”
“太子那边?”
顾盈袖摇摇头,“太子有什么动静我最清楚,再说他已经当上了太子,只要中途不出差错,最后的帝位肯定是他的,他没必要做出这样的事情,一旦暴露就前功尽弃。”
她擦掉了地上写的容字,重新写上了一个宁字。
“这局棋中宁家一直未出手,我倒是怀疑承临军之事与宁家有关,只是想不通他们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做到的。”
忽然,不远处有了些许动静。影一影三立刻潜伏在树间,再无声息。
顾盈袖轻轻一挑眉,将地上的字彻底擦掉,然后将头发衣服弄得凌乱,装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的人一身素色长衫,身形颀长。他容色如玉,经历一番变故,他的装束不再如往常一样干净整洁,但是仍然不减其清隽风姿。
晏清和看到了远处倒在地上的顾盈袖,顿时眼中溢满了欣喜之色,加快步子走了过来。
“宁医女!”
顾盈袖觉得能在这里遇到了晏清和也算是一种缘分,六年前她最无助的时候碰到了他,六年之后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之下又碰到了他。
晏清和走近身前,关怀急切道:“宁医女,你可有事?”
她低低道:“殿下。”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支撑不住,昏迷不去。
晏清和下意识揽住她的身子,又觉得太过冒犯不太合适,可是此时此刻也没有其他办法,他只好道了一声:“失礼了。”
顾盈袖莫名觉得心安,她刚刚不过是在暗卫面前强撑着,此时心神放松,困乏疲惫立时漫了上来,伴随着落水之后浑身湿透的冷意,不禁打了个寒颤。
晏清和立刻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顾盈袖弯了弯唇角,眉眼间流露出一丝笑意,顺势昏倒在了他的怀中。
“宁医女!”晏清和担忧焦急地又唤了一声,将她打横抱起,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而去。
旁边的侍卫伸手欲接过来,他侧身避了开来,“不必。”
他的马就拴在不远处,晏清和单手揽着顾盈袖翻身上了马,走出了一段路,就遇上了在容朔有意无意指引过来的宁晚。
经历了半个多时辰的搜寻,宁晚见到顾盈袖的身影,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放下心来,“没事就好。”
身后一路跟着的容朔轻哼一声:“她怎么会出事。”
晏清和温煦道:“宁医女只是昏迷了,不必担心,回城寻个大夫就好。”
容朔看一眼宁晚,主动勒马上前欲接过顾盈袖,不料宁晚却阻止了他。
宁晚平静道:“我们还需要去寻祖母,阿曦就麻烦二皇子照顾了,宁家必有重谢。”
晏清和微微一怔,然后再次露出温煦如玉的笑容:“宁二姑娘客气了,宁医女照顾我多日,我自当细心照料回报于她。”
“那我先告辞了。”她说完就直接掉转了马头,向着沉沉夜幕之中而去。
容朔被她的反复无常愣住了,明明来的时候那么迫切焦急,为什么见到了之后反而漠不关心了。
他回过神后立刻跟了上去,“宁晚,你等等,走那么快做什么!”
晏清和望着宁晚离开的背影,目光中闪过一丝深思之色。
低头看着顾盈袖脸色苍白,他情不自禁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她到底以前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看起来这么让人心疼。
他们同处一室的时候,他常常会注意她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沧桑和自嘲,又有孤寂和落寞。
他那日不过是顺手给她画了一幅画,她就高兴成那样,小心翼翼抱着那幅画,就像是孩子。
思及此,晏清和微微一笑。
还真是个孩子。
手抚在她的脸上,顿觉不合适,又收了回来,“这些年的孔孟之道倒像是白学了,这般轻浮。”
顾盈袖睡得昏昏沉沉,她感觉有人用手轻轻碰了她的脸,她觉得很舒服,不由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