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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古梧生烟云 第一章 万桦
    这世上的智者,不计其数。

    或成王,雄霸天下。

    或为辅,出将入相。

    或阳略,谋定神州。

    或暗算,神鬼不觉。

    若论当今智冠天下者,连巷中小儿都知道,那必是慕云一族了。

    说到这慕云一族,有三奇。

    第一奇,族中之人,多生男丁。

    自慕云一族为世人所知时起,族中生下来的婴儿里就鲜有听说过女婴。所以尽管慕云一族中人数没有多少,可数百年来香火延绵不断,从未有过后继无人的忧虑。

    第二奇,所诞孩儿,天资聪颖。

    族中即便是最寻常的孩子生下来,不出三岁,也能显出大不同来。要么过目成诵,要么对答如流。更称奇的是,偶尔有双生或三生之子诞生,往往未及成年,已是胸有经纬,能设坛开讲,引得四方英才前往听讲,闻名于世。

    但是神明总是公平的,给了这子孙不断又智冠天下的两奇,就会附上一个阴晦的第三奇。

    末子血亏。

    绝世聪明的双生或三生儿中,必定有一个最小的孩子,虽然与兄长们一样的智力非凡,但长大后终是气血不足,导致不能生育。这也是为何数百年下来,慕云一族的族人始终没有那么多的一个原因。

    不过,这反倒显得慕云子弟的越发珍贵,历代君王都是求贤若渴,争先恐后地邀请慕云氏的子弟出仕为官。只是慕云一族一直都大隐于市,不问公侯。族中偶尔有应承的,也都是那些相对资质平庸的独生子弟。

    这样清高自傲的处世之道在太平盛世,倒无所谓,可碰到乱世就……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何况这一方的神州大地上,自古以来就从没有合过。

    原因当然很多,不过最主要的一条,是因为这片神州的正中间,横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山脉绝凌峰。

    绝凌峰自西向东延绵万里,把一整块大陆划成了南北两块。北面是沙暴落雪的苦寒之地,南边则是一片山丰水足的富庶之地。南北隔绝如隔世,想合也合不了。

    至于后来有了地崩之灾,将绝凌峰震塌了一角又引出许多纷争来,又作后话了。

    每逢入春时节,绝凌峰上的积雪消融在山脚下汇聚成瀚江。

    瀚江自北向南地又把南边的大陆划成两片,东边是千湖万岛一片水乡,西边是群山峻林郁郁葱葱。

    慕云一族所在的国度,就是西边的这片丛林之国。

    百年前,前朝纷乱,太平了许久的这片丛林之国群雄并起,割据纷争,慕云一族想要避祸于世已是不可能。

    那时的族长慕云啸眼见战乱已起,难保族人平安。于是当机立断,带着两个孪生的弟弟去投了渑州的李氏。

    李氏那时虽然势力不大,只占据一州六郡,但颇有钱粮和人马。正愁帐下没有将帅之才,忽然得智冠天下的慕云一族来投,喜出望外,待其座上宾,再奉为军师,甚至连调兵的印信都一并交予了慕云啸。

    这慕云啸见李氏保了族人再无后顾之忧,手中又有了印信,深感李氏的仁德与信赖,便与两个弟弟放开手脚,一心一意地出谋划策,带着军队攻城略地,仅三年便助李氏一统了前朝所有的疆土,成就了帝业。

    便是这样简单?

    要知道天下谋者不计其数,其中不乏能奇谋诡略之人,慕云啸如何能手到擒来?

    因为慕云一族的聪颖之奇根本不是聪颖二字就完了的。

    慕云氏的策略胜在出其不意,更胜在毫无破绽。与别的谋士不同,双生或三生的慕云子弟除了天资聪颖,更重要的是彼此心意互通。出谋划策时,若得了一策,一定是互相推演,反复推敲,使之滴水不漏,所以慕云之策向来就不是一位稀世谋将之策,而是两三位合谋而成的绝世好策,有这样军师助阵,天下岂能有敌手。

    李氏开朝后,改国名为苍梧国。至此,西边丛山峻岭的苍梧国,与东边千湖万岛的碧海国,还有绝凌峰以北大漠的伊穆兰国,三分了天下。

    开国的高祖皇帝李晟平很清楚,李氏能有今日,慕云氏功不可没,于是封慕云啸其为太师,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职。

    慕云啸固辞不受,说兄弟三人一体,无颜独受封赏。

    高祖皇帝哈哈一笑,这有何难,那朕便封你兄弟三人为太师,共摄国事。

    于是,便有了举世闻名的慕云三太师。

    之后,高祖又颁下诏书,慕云三太师的后代中,只要是有多生儿诞下,以后皆可凭本事出任太师,永保苍梧国泰民安。

    这慕云氏自此感恩戴德,尽心辅佐李氏苍梧。且百年之内,族中人才辈出。传至几十年前世间盛传“墨香一刻,算无遗策”的太师慕云铎、慕云铉、慕云锡三兄弟,分别善谋、善断、善卜。这一胞三胎的兄弟在谋策时喜爱研墨,研完一勺清水便是推演一遍。待到墨香满室之时,往往已决胜千里之外。

    且这慕云铎比起他的祖先们的谋略,还有一点更胜一筹,那就是埋下的策略往往当时奏一效,数月甚至数年后又奏一效,令人防不胜防。

    可人不过就是几十年。

    慕云铎再有谋略,也敌不过寿命。三太师中他已是最高寿的一位,且他那两个弟弟也没有留下子孙。他这一死,举国震动。

    第四代国君温帝李厚琮自十岁登基时,慕云铎便是托孤之臣,如今失了栋梁之才,伤心欲绝,隔日便下旨让慕云铎的双生子慕云佑与慕云佐任了太师之职,世称右太师与左太师。

    按慕云氏沿袭下来的祖制,百年来分宅不分府,太师府只有一座,但同时住着兄弟二人,离皇宫近在咫尺,都在万桦帝都的西侧。

    本书的故事,便是从这座群山之城万桦帝都开始了。

    太师府权倾朝野,和至高的皇宫樟仁宫都在万桦帝都的西侧,朝中的大臣们都揣着近水楼台的心思争着将宅子置于侧近。

    独有一人不同。

    礼部尚书叶知秋生平喜静,他寻思礼部行走之事虽主外较多,然而外宣内教,与宫里相关的也是一样不少。他身居尚书之位,素来不喜结交,也不愿与其他大臣们走得太近。

    所以他将自己的宅子安在了帝都的东南角,极其安静的烟波大街上。

    这条大街有不少市肆,大多都是卖文房笔墨的店铺,很是安静。且越往街尾走,越是冷清,走到尽头,就是叶知秋的尚书府了。

    残阳将落,叶知秋正站在门前,背手踱步,紧锁眉头,似是在等什么人。顶上数只雁过,啼出几分秋意。帝都上下尽染余辉,淡金色的一片。

    不一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带两个家丁奔驰而来。见了叶知秋立时滚下马鞍,“舅舅,我来迟了。容我更衣片刻。”

    叶知秋叹了一声,扶他起来:“晓尘,你又去了哪里玩耍?太师急召,已是要耽误了。”

    那年轻男子一听太师二字,忙问:“是右太师,还是左太师?”

    “是右太师,快先别说了,你舅母已把衣服拿到偏门下人房里,你快去换了罢。”说完自己先上了车。

    一听是右太师,男子脸上一舒,忙应声而去。

    盏茶功夫,车里又钻进来那青年,不等坐稳就拉着叶知秋的衣袖喜孜孜地问:“舅舅,真的是右太师要见我啊?他身体可好些了?”

    “嗯,太师传人命我过去商议太子殿下出使碧海国之事,又说自病了之后许久未见,想见一见你。舅舅知道,你自小起右太师便对你青睐有加,肯亲授你学问。但他终究是当朝太师,等下你切不可失了礼数。”

    晓尘忙垂目称喏,心中却掩不住暗喜。

    晓尘姓苏,父母早亡,母亲临终前将一岁的儿子托给了胞弟,自此便被养在府中。叶知秋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名唤叶茵,和苏晓尘一同长大两小无猜,叶知秋对这个外甥视如己出,因此府上皆称公子。

    两人口中的右太师,正是苍梧国的开国元勋的慕云一族的后人慕云佑。

    叶府偏远,太师府又在皇宫侧近,这一路走来,足足把万桦帝都绕了大半。待到府前已是掌灯时分,下人们正挂起十二盏藁式描金祥云灯,将府门上的六十三颗黄铜门钉映得灿灿生辉。

    “拜见太师。”叶知秋深深一揖,身后的苏晓尘也忙着拜下身去。

    慕云佑靠在太师椅上没有起身,显得有些乏力,只伸手示意道:

    “叶尚书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慕云佑年四十有七,按理说还未过一个男人最鼎盛的时期,但看上去身体虚弱得像一片枯叶,脸色苍白,眼眶深凹,倒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

    他望见叶知秋身后的苏晓尘,脸上现出几分喜色,向他招了招手。苏晓尘起初还拘着形儿,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不敢说话,见慕云佑朝他招手,乐得立时忘了叶知秋的嘱咐。他上前几步,单膝跪下,捧住慕云佑的手道:“佑伯伯,孩儿可算见到你了。”

    慕云佑伸手去摸苏晓尘的头,却有些够不到,喃喃道:“你是又长高了……我苍梧子弟的身形大多短小精悍,如尘儿这般伟岸的还真是少见。可谓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啊。”说完脸一沉,又问:“这些日子里功课如何了,可有贪玩只顾着骑马去了?”

    苏晓尘乖巧地把脑袋一缩,说:“孩儿虽然喜爱骑马,但决不敢耽误佑伯伯交代的功课,之前您传给孩儿的《百战策论》已读到下卷,遇上好些疑难的地方想问,舅舅说伯伯需要静养,不得扰了清神,孩儿便只好先窝在肚子里。”

    “哦。是什么疑难,且说来听听?”慕云佑久未与苏晓尘讲经谈略,显得饶有兴趣。

    苏晓尘张口诵道:“孩儿读到‘夫军成於用势,败於谋漏,饥於远输,渴於躬井……’”忽然闻得舅舅叶知秋咳嗽了一声,登时醒悟是不让他再念的意思,于是看看叶知秋,又看看慕云佑,口中声势渐微。

    慕云佑一怔,顿时笑了,说:“尘儿且等伯伯与你舅舅说完正事再细细听你说。”转头向叶知秋正色道:“今日请叶大人来,不为有他,是想商议此次太子殿下出使碧海国之事。”

    叶知秋正坐一揖,“不知太师有何见教。”

    慕云佑缓缓道:“碧海国与我苍梧国一衣带水,世代交好。近几十年来,为共拒那伊穆兰国,更是唇齿相依,互为倚仗。自开朝以来,每五年都会互派使节以示贵和。此次圣上命太子殿下亲率使团前往,不比往年,大有继往开来之意味,满朝上下都极是看重。奈何我体力不济,出使一事都托付于左太师,圣上数次派人来垂问,我竟一问三不知,实是惭愧。”

    叶知秋闻言,温言相慰道:“太师言重了。这些年,太师为了政事殚精竭虑,才抱恙在身。当下还须安心静养为要,此事左太师已有吩咐,他命下官将赠礼之数比往年翻了一番,又将使团随臣人数增至七十二人,以示圣意。”

    “叶大人办事向来严丝合缝,无不放心。”

    叶知秋听着慕云佑的语气似是意犹未尽,轻声问道:“太师可觉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并无…”,慕云佑摆摆手欲言又止:“只是…内人近日听闻出使碧海,偶有提及思乡之情……”

    叶知秋微微一笑,心下了然,回道:“银泉公主殿下本就是碧海国当今圣主的御妹,远嫁我苍梧国二十四载,虽然与太师琴瑟和鸣,但心生思念是再人之常情不过的事了。若太师觉得妥当,下官明日便上奏圣听,请公主殿下也加入使团同行,探望母国。”

    叶知秋行走礼部二十余载,对此中缘由心如明镜。当年伊穆兰国挥师南下来犯碧海,势如虎狼,多亏了慕云氏所出的金山之策助碧海国退敌解围。碧海国为答谢示好,将银泉公主下嫁慕云佑,媒妁之人正是叶知秋。

    省亲之事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入了出使碧海的使团便是公干,事关国体。慕云佑与银泉公主既是夫妻,对此事理当避嫌,他平日为人极是谨小慎微,想来不好上奏,更不好议于朝堂,所以请自己到府中来叙。

    想到这里,叶知秋不禁一笑,其实慕云佑贵为太师,何至如此。若是换成他弟弟慕云佐,怕是一纸文书差人直递到礼部着令立办了,哪里还啰嗦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