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向来爱读书,见了读书人自然不肯放过。女儿这些年忙于国政,读的书倒少了……那公子如今还在堂前?”
“应是已经走了,为父见他游历天下,便拜托他好好寻找你妹妹,他也应承了。”
“父亲也知道小妹私自出宫未归之事?”朱芷凌有些意外,“不过父亲放心,小妹已经在滨州现了身,如今正往太液回来,父亲不必太过担忧。”
“可是你却不打算把她接回太液,而是送往松岚行宫是么?”
朱芷凌被父亲说破,不由脸上一红。父亲向来才思敏捷,又善察人心,女儿的这些心思定瞒不过他,当下只好点了点头。
“你将你妹妹远置于太液城,是想与你母亲对阵之时可心无旁骛?”
如此隐秘的心思都被察觉,父亲果然无所不知。
朱芷凌心中大骇,却不敢说一个不字。
这世间,便是对无垠她也未必毫无保留,只有对父亲她是一个谎字都不愿说的。
“凌儿……”声音依然平和而温柔,只是充满了忧伤。“你与你母亲之间的心结,为父能明白。但有些事,并非全是她的错。你们朱氏世代如此,她不过是其中一人,遵循了祖制,纵然有非情之事,既非她开的先河,也非她所能阻止,你是不该怪怨她的。”
“父亲!女儿知道父亲此生深爱母亲不曾负,可母亲终究是为了皇位而杀了父亲,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实。女儿如何能不怪怨她?她当日来这万寿坛祈福之时已是大权在握,皇祖母已病入膏肓连来仪宫都出不得,就跟如今的她一模一样!倘若她能忤逆一次,哪怕就那么一次不顺着皇祖母的意思,何至于我与父亲阴阳相隔受这永别之苦?”
说到此处,朱芷凌已是抚着肚子大哭起来:“就算父亲能够不怪怨母亲,可我如今也有了身孕,难道便要眼睁睁看着母亲下令要我杀了无垠来换取皇位吗?难道要我这腹中的孩儿也跟我一样自小便尝尽这丧父之痛吗?”
“所以你便将你母亲困在来仪宫中,看着她死吗?”父亲的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
“不会的……父亲,不会的!女儿答应父亲,事成之后一定会善待母亲,供奉天年,女儿就算恨她,也不至于泯灭了人伦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朱芷凌想了想,接着急忙辩解道:“何况母亲如今是心病,只要我将小妹送到她面前,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这一切只是想要保住无垠,保住我孩子的父亲。我将来也不会辜负您临终前的嘱托,一定会成为不输给皇祖母的好君王!父亲,我所求的不多,我所求的真的一点都不多啊,父亲可能明白女儿的心吗……”。呜咽之处,泪梗于喉,已是泣不成声。
“唉……其实这又有何难?只要你肯放得下,为父有个办法,可以使你既保得住夫婿,又不必与你母亲争锋。”
“有何办法?”朱芷凌止了哭声,抬头问道。
“明日你派人将你妹妹送回太液城去,你随父亲一起,从此隐姓埋名,便可安乐一世再无忧思了。”
朱芷凌一怔,“父亲,我是监国,也是储君。如今二妹已嫁入苍梧,我若隐居避世,父亲的意思是……”
“不错,皇位之事还有你小妹,她若继承大统,方可保我碧海无忧。”
朱芷凌闻言变色道:“父亲此言何意?难道父亲觉得女儿治国之才尚不如小妹?”
“为父不是这个意思。你如今已入困局,若再不及早抽身,恐怕后患无穷。为父是授你脱身之策,并非觉得你的才能不足以担起国君的重任。世间诸事冥冥中自有天数注定,你要强行逆施,也难得善果。何不尽早看破这一切醒悟过来呢?”
朱芷凌低头不语,她并非是被父亲的话所说服了,相反父亲的话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只是她从来都没有顶撞过父亲,不想正面作驳。
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凌儿,你有多久没有和父亲行木莲于湖上了?”
很久很久了。
久远得已想不起来了。
“来,把你的手交给父亲,让父亲带着你去行木莲如何?我们忘掉眼前的这一切,忘掉那些仇恨是非,从此只剩下快乐,岂不快哉?”
多少次梦中思念至深的身影,哪怕能够让父亲再复生回来与自己共渡上一日的时光,折我朱芷凌十年之寿又何足惜……
窗外已是夜色,月光映入车辇中来,映在那双白皙的手上。父亲的手还是那样的干净,隐隐间似乎还带着书卷的墨香。
朱芷凌迟疑地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那双渴望已久的双手。
“来,凌儿,和为父一起,离开这里吧。”
朱芷凌忽然猛地抽回了手。
“凌儿?怎么了?你不愿意么?”
朱芷凌惨然笑道:“父亲,你已经不在这世间了,女儿知道你心有不甘。但女儿不会像你一样去顺从她忍受她听命于她。女儿会让父亲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女儿定要将这乾坤扭转过来给父亲看!到那时,女儿自会去酒堡山下为父亲添香祝祷,陪父亲好好说说话。至于一起行木莲……会的,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怕是还要等很久很久。”
说着,朱芷凌郑重地低头拜了下去,再抬头时,眼前不过一缕青烟,随着月光淡淡,不知觉已散尽了。
太液城郊外的大路上,方才突来的一阵秋雨,将路面打得泥泞一片。
赵无垠早已换乘了马车,无所事事地听着车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这折腾人的祈福终于应付完了,回宫该好好歇一歇。
是人就得知天命,真要是祈福便能延寿,阎王殿里岂不要乱了套了。
赵无垠自冷笑了一声,轻轻摩挲着精心修剪的指甲。
世间其实都知道,所谓的万寿坛祈福,其实就是一场政权交替的预告。人总有生老病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如今的明皇自即位起便郁郁寡欢,怠于朝政。若要说起她的作为,只怕还比不上她任监国公主那时来得勤勉又有政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