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延战战兢兢地从屏风后挪了几步,惊恐地看着那韩复瘫倒在椅子上,两眼反白,双手抓空,样子甚是可怖。
“皇儿,此人潜伏于朝堂多年,行事诡秘且深藏不露。他手握重兵,阳奉阴违,一日不早除去我李氏的御座便一日不得安坐!朕要你在屏风后看着今日之事,就是想要告诉你,为君为帝者,切不可轻信身边的任何人。只要你看错了一次,躺在那里的也许就是你了。朕自登基之日起便被太师府压得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踏错一步,方能走到今日。然而就算太师府倒了,如韩复这等居心叵测之人却依然存在。若非眼下迫在眉睫朕必须收回淞阳大营的兵权,定要将他的同谋之人一并深挖出来一网打尽方可杜绝后患!”
温帝忽然有些懊丧地叹了口气,“然而这次是来不及了,伊穆兰人已经到了霖州之境,朕再不出手,怕是会节外生枝也未可知。这次只能除去韩复一人实在可惜。不过……说不定敲山震虎,他的同谋之人因此而露出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李重延脸色苍白,仿佛从不认识自己的父皇一般。他自打记事起,眼中的父皇就是个温文尔雅从不与人争执的谦谦君子,既胸无大志又没什么脾气,在慕云氏面前连句重话都不敢说,没想到竟会是出手如此决绝之人,谈笑间便能送毒入口杀人于前亦无色变,心思缜密之处简直令人发指。
温帝走近韩复,在他耳边低声笑道:“韩统领,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你么?你是知道朕与朱芷凌密谋慕云佐之事的,她都已经死了,你岂能不死?这是其一。你握着淞阳大营不肯放,又心存异心,朕虽然猜不到你有什么鬼心思,但让你来守着帝都,朕怎能安睡?这是其二。慕云氏拆不散你韩家军那是因为没有哪个统领能替代你韩氏服众,如今你死了,朕也不找别的统领来接管,只亲自接管韩家军,再更名为龙鳞军,便可彻底为朕所用,料想再无人会生龋龉,此其三也,这三条里哪一条都容不得你性命,你可听明白了?不过朕奇怪的是,以你的智谋料不到今日不足为奇,然而与你同谋之人竟然也没有想到这一些事,莫不是被某些心中的挂碍给迷了眼么?”
韩复听在耳中,脸色涨得通红,拼命想要站起身来却完全使不上劲。
“韩爱卿,朕虽要你死,但不会马上就让你死。今日是朕赐茶封爵的好日子,你就这么死在宫里,朕如何能过意的去?所以你放心,服了这落魂草籽,得熬上七八日才会死,朕的父母当年就是这样的。不过你比他们还多服了一样东西,这可是我阴牟黎氏的独门草药酥魂散,是黎太君死前留给朕的好东西。有了这东西,你既看不见人,也说不出话,身上也没半分力气。就算有人问你今日之事,你也不能说不能写。你可知道朕这样做是为什么吗?”
温帝看着韩复虽然瘫在椅子上,脸上的神情已是气到了极点,兀自笑道:“朕忘了你说不出话来。那朕告诉你,这几日里,朕就是想要看看,谁去探视过你,谁会向你询问今日之事,那么朕便可以盘剥一下那个同谋的真面目了。”
韩复听了浑身颤抖,双手死死地想要拽住椅子,却连握都握不上,脖子上的青筋憋得几乎要炸裂,挣扎了好一会儿,似是气力用尽,猛一闭眼便昏了过去。
李重延已经全然站不住脚,瘫坐在一旁,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温帝瞧了他一眼,淡然道:“皇儿,你该长大了。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学会该怎么与憎恶之人把盏言欢了。你也要慢慢学着收敛。你一回到帝都大约急着要见太子妃吧?朕先叮嘱你一句,碧海国危之事,你不可与她提及半个字。这是为了她肚中的孩儿,也是为了我李氏的将来。”
“父……父皇,这是何意?碧海国与苍梧国不是盟国吗?况且才刚刚结下姻亲,她母国有难,为何反要瞒着她?难道父皇真的要像方才韩复说的,已起了东征之意?”李重延惊愕不已。
温帝摇摇头道:“皇儿,朕有东征之意不假,然而不是现在。伊穆兰人凶残暴虐,他日南侵,必然斩尽杀绝,如今朱芷凌已死,碧海明皇与她的第三个女儿眼见便要落入伊穆兰人之手,只要碧海国破她们一死,那么朱氏的血脉就只剩下你与太子妃的孩儿了,你可懂得其中含义?”
“父皇是想……”李重延忽然醒悟过来。
“不错,只要她们一死,我苍梧国便可大军东进,以替碧海朱氏报仇雪恨的大义名分与强弩之末的伊穆兰人进行决一死战了!这场仗,朕从来就没有想要逃避过。”温帝说着,温柔地伸手摸了摸李重延的额头道:
“孩子,朕只有你唯一的这么一个儿子,朕也相信,他日你的成就定会在朕之上。朕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也都会交给你……千万不可辜负了朕的期望。”
李重延惶恐地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父皇忽然变得很骇人,但又从未如此地温柔过。
一时间,自己被父皇握着的手心,不断地渗着冷汗。
“去吧,去看看太子妃吧,记住,今天你从未来过常青殿!”
李重延神情恍惚地地迈出殿门去,刚走出十几步,忽然听到身后逸闲阁中传来惊呼,似是父皇的哭声。
“爱卿……韩爱卿!爱卿你到底怎么了?来人!来人!快来人!快,快传太医!”
李重延失魂落魄地走出常青门,只是这一会儿功夫,迎面赶过去一群又一群的宫女、太监,无不脚步匆忙,神色慌乱。
一个小太监瞧见他出门来,忙迎上来躬身道:“殿下,王公公吩咐小的在此等候殿下,马车已备下了,昭华殿那边也已送了信去,太子妃殿下正候着您呢。”
李重延一怔,问道:“他人呢?怎么不见?”
“王公公赶着出宫办差去了,说是酉时之前能赶回来。”
李重延这才回过神来,应是替曹氏父子张罗宅子去了,于是扶着太监刚要上车,忽然眼前浮现出方才韩复的惨状,顿觉胸口翻涌,“哇”的一声吐将出来,把方才吃的那些东西竟吐了个干干净净。
小太监见状唬得面如土色,正要转身唤人去传太医,却被李重延伸手示意不要声张。
他勉强笑道:“离了帝都个把月,没想到还水土不服了?不碍事,上车!”
呵呵,太医?应该正都往逸闲阁赶呢吧?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小太监见他甚是坚持,只好扶他上车,转身叮嘱车夫慢行。
马车经过长宁殿,绕过百藤青苑,便到了昭华殿。
太子妃朱芷洁全不顾宫女们的劝阻,非要捧着肚子到殿门口来等候着。她见李重延从车上下来,喜得脸上红晕一片。
“殿下!”她一声唤,两边的宫女忙紧紧地拽着她,唯恐她就随着性子这么飞奔过去。
李重延见了娇妻如玉,本该是满怀欣喜,他未入宫前已想了好多有趣的笑话,不料此时却是一个都想不起来。
朱芷洁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发现他脸色苍白,鼻尖尚微微渗汗,觉得有些不对劲。
“殿下……殿下你可是身上有什么不适?”
小太监刚要答话说方才呕吐之事,被李重延一个眼神止住,只得将话又噎了回去。
“无妨,这路上的鬼天气,忽冷忽热的,搅得人脾胃不适。对了,有什么吃的,让人拿些上来,我饿了。”
奔波了大半天,吃了的还都吐了,李重延见了朱芷洁,想起她的那些拿手好菜来,顿觉饥肠辘辘。
朱芷洁奇道:“我方才听闻殿下已在陛下的宫中用过膳了呀。”
李重延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笑道:“哪有你做的好吃。”
朱芷洁忙打开他的手,脸上嫌弃,心中却是暗喜。
听闻丈夫这几日快回来了,她便日日都亲手做些糕点放在殿中,放到晚上便丢了隔日再做,总算今天候到了他。
“有殿下爱吃的五味杂陈饼,也有用我新做的碧海无艳酥。”
“五味杂陈饼我知道,这碧海无艳酥是什么?”
朱芷洁笑道:“父皇赏了我不少好茶,我便取了父皇最喜欢的‘无艳春’研磨成粉,配上我碧海黑岩青针茶的茶籽酥油,烤成酥饼,你可要尝一尝?”
李重延一听“无艳春”三个字,脑中嗡然一响。方才父皇在逸闲阁取出来的就是“无艳春”……
朱芷洁正朝殿里走去,没察觉他的神色,继续说道:“这黑岩青针的茶籽油最是有我碧海的风味,只是所剩也不多了。母皇答应送些碧海的物产过来,也不知怎的还没有送到……等送到了以后,我再做别的给你吃。唉……说起来,还真是会想念我碧海的那些味道呢。”
李重延听她言语间满是思国之情,不觉有些不忍,然而刚被父皇叮嘱过绝不可走露半点风声,当下只好扯开话头道:“咱快进去吧,让我尝尝你的手艺,我也备了好些笑话要说给你听。”
说着,伸手摸了摸朱芷洁的肚子笑道:“你也和你娘一起听。”
侧旁的宫女们一听太子又要讲笑话了,都挤眉弄眼地暗自窃喜,当值不当值的,都寻了个由头躲在昭华殿的四角上,只等竖耳倾听久违未闻的《太子从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