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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朝露稀往夜尽—不如归去子规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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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情起}]:第二十八章一朝露稀往夜尽·不如归去子规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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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白玉精雕细琢的每一根宫廊甬道,都高扬着华美奢侈的激昂曲韵,随着二位女子踏雪无痕的步子,一根一根连绵、层叠过身后。

    “姐姐,到底何等事务需要令月参谋?”新城合着莲步难以捉摸的忽快忽慢基调,稍稍侧目瞥望媚娘一眼,眼神清澈深邃。

    雪还在下,只是依稀转化为细碎的小片盈瓣,在清幽飘落的过程中便融化了,成为凉丝的雨滴;落在一紫一粉两束春花般的裙底上面,归于无痕、宛似梦幻。

    “呵。”紫袂飞扬,媚娘额首漠笑起来,那是一种突忽莫名的讽刺与自嘲,“令月,你看。”只边笑间,已然行至一处晶莹宫堂。迈过这高高竖起的朱红门槛,将身子入内,便是一片壁画的海洋,“这里的飞天壁画,是阎立本游历敦煌莫高窟时,临摹下来的。如今,觐奉给了圣上,你的九哥。”语韵悠扬,眼角噙一抹若幻波光。

    边闻了俏语入耳,新城亦抬起一双美丽绝伦的多情眸子,随着媚娘睛波跌跌宕宕的指引,定神细落四野连绵恒长的敦煌壁画。

    这真是一个恢宏、伟大的奇迹;那里面融入了几千年来,多少形色各异的大地子民们思想的精髓啊!虽眼下的神圣,只是一个临摹精细的肤浅仿本,但已经足以令人在由衷的叹为观止里,心生顶礼虔诚,忍不住将整个灵魂做了匍匐、再膜拜下去。

    媚娘亭立的身子与这些宛如神迹的壁画辉映交织,有些微微颤抖;在有如烟海的婆娑世界里,她原来却是这般渺小:“令月,你看到了什么?”垂首顾盼,眸光流转一抹氤氲的睿敛。

    “我看到礼佛的女尼,桑海桑田间,已经化作了明堂中的皇帝。看到天女捧花佛前,摆动柔韧腰肢,体态旋转、献上一支美幻的飞天舞......看到迦叶拈花一笑......释迦牟尼菩提树下成佛,后又自与魔女迷茫苦惑的俗世感情中挣脱出来,看清一切纷杂原只是障,便点化魔女布施;魔女化身观音菩萨,却只成菩萨不成佛,长出千手千眼,便护、便观一切众生......还有很多我不太熟络的佛学典故,皆在原本死板呆滞的色彩冷韵里有了生机,恍若将我带回一个又一个蛊惑渴求的年代;陷入一场又一场妙哉大成的风波故事中,使我的心都在追随着每一个主人公的沉浮思维而沉浮、思索着。”

    悠远疏院,清脆的敲击声伴着阵阵萧瑟低回的箜篌断弦,以及那阴郁不知名的羌笛、亦或其它什么管弦发出的乐音,仿佛在以无言而脉脉阐释低喃着世间所有繁华似锦终是梦。各个看似亲密无间的人,实存诸多天然至真感情之外的可怕晦暗;这个世界,只能留下强者,剩余,便是权势互争而不得不用到的带血利器、直到成为一件与己无关、只为旁人野心及欲望而活、而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顾盼权衡的昂贵的祭品。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却不一样。”渐趋弥散消绝下去的皑皑飞雪,把武后本就肃穆的声音,趁得更加广漠悠长,“我看到的却是,隐逸置藏于壁画角落里的一幅幅地狱变相。残酷的火焰顺着贪婪的人心极近蔓延、烧灼掉一切爱恨痴嗔。无数可怖的厉鬼高昂起糜烂的头颅,窥视上方望不到顶的幽黑死寂;他们硕大无神的眼里,流露出的是畏惧、恐慌的欲念......他们已经跻身无间地狱,他们永不能超生。”

    新城不由一颤,本就严寒阴郁的飞雪冬日,加之这样一席不明情态的可怖与真实画卷并存、并现的言语阐辞,娇绵身躯免不得抖起瑟瑟微薄的噤寒。

    “要么让我死亡,要么让我燃烧。”决绝的语气,真切迫近的情感爆发。这便是媚娘,一直都是......

    只求抓住眼前一瞬,真切的一瞬,再浴火重生。只是,重生后的凤凰,早已不再是先前那个单纯的灵鸟;甚至,它也许还会蜕变为其它更高贵的图腾。

    颖悟绝人的公主,目之所及一切爱恨痴嗔终成空的佛学典画;感知到武后极为反常怪异的举止神情,秀眉杨柳已经纠结枝叶,颤颤又沉缓的看似随心的问出:“姐姐,你找我来,到底想说什么?”一分疑问,两分忖度,七分隐隐会意。有灵犀,不需说破。

    媚娘抿了口唇,于清冷萧条殿宇中央缓缓侧目,额首垂眸,徐:“我要你帮我一个大忙,这个大忙,大到要像佛祖那样,把自己......施出去。”一语渐尽,分明肃穆神圣,一字一顿,夹带直探心底的迥抑积压,好似透不过气。

    一朝雨雪祭春秋......

    时至今日,新城才不得不真正意识到,自己最终还是会像帝室之中,所有的公主、王子那样,无可奈何的低头、屈服于自一出生起就已经被权力诅咒的可怜宿命:“姐姐,你是要我嫁人,入长孙家......就像当年架空王皇后与萧淑妃那样,架空长孙一脉......是以达到你伟大的复仇与地位巩固的目的吧!”她冷笑,笑着笑着,眉心便黯淡下去,转为哭泣;但还是笑着,没有纹丝哪怕屑尘般的哽咽。拟歌先敛,欲颦还笑,最断人肠。

    得知媚娘已经自李绩那里回来,高宗便命人摆了架,急忙往武后寝宫一路行过。此时,刚到几十米开外的拂香殿外,便见皇后同新城长公主的侍女立在殿门口。料得定是媚娘在同新城谈天,会心笑笑,摆手吩咐宫娥内侍不要出声;抬头,见天色已经收了寒雪,纵有阴沉,也还算晴朗。便没将身子进去,只静无声息的在外面立身等候。

    这是高宗常同媚娘玩的小小伎俩,每一次,治的突兀而至,总也会令媚娘略显吃惊,即而,花颜爱怜微笑。

    “令月,你是聪明人......”对于新城的精准领悟,媚娘并无十分惊诧存现;眉目略略凑紧,祥和圣美里、苦涩丝丝昭若,“我要说的话,你已经帮我说出。是的,就是这样......纹丝不错。”

    新城斜斜扬起一张明丽净面,似乎是要泪水不掉下来;“呵,早该勘破这结果......”还是笑着,冷然凄绝。

    媚娘默默在当地;拂香殿外,高宗忽闻此言,也缄怔了,不置可否。

    人能奔多远呢!高位,又当真能高到何处去?最高,也不过是那离恨天吧!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娴静的外表成功为那内心深处种种纠结痛楚做着浮虚但有效的掩饰;媚娘不敢正视新城哀伤的脸,垂了眸子,娓缓吐露一语间,早被新城打断。

    “我可以说一个‘不’字么?”新城还是笑,笑得无奈且荒凉;只一句出口,亦宛似一辙的跌宕奔涌了万千无以明言的情味。尔后,一个急转身间,粉袖飞扬起来,掩了面目,足尖轻点冰凉的地表,疾跑出去,向远方。眼泪断弦,她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一个人一旦把自己交给了政治,就等于把一生的一切走向交给了宿命那条没有退路的轨迹,再无自己。它就犹如一股被围拢的洪潮,可以毫不犹豫地吞噬掉一片前一秒钟还是风平浪静、充满希望及幻想的美好绿洲;仅仅因为它阻住了自己的河道,没有在一开始便即时意识到自己已经跻身在罗网、乖张的大口里。

    擦身一瞬,媚娘原本可以拉住这片如火烂漫的裙袂,但她没有这样做,只是目送那恰如同大好春花般年轻烂漫的身影逐渐消弭眼角。锥心绞痛,宛若失去一件日夜捧于手心、极怕有朝一日得以遗失的爱物。

    方才,在李绩府苑的偶然撞见,媚娘已经相当清楚公主芳心,早便施之了何人。

    高宗未待反应,便看妹妹从自己身边一脸泪迹的跑了出去;疑惑几分间,适才将脚步抬起,进了大殿中来。

    “你在跟新城说什么事?”治眉心微皱,以全新的眼光审视着眼前分明熟悉的妻子。要知道,她与新城之间关系好的形同一人。

    媚娘见是高宗,略一愣怔,即而会意了治当一早便来,只看到新城也在,有恐讨扰便没有将身进来的。又从丈夫问询的语句、不明所以的眼光之中体察到,他也没来多长时间,从头到尾,看的还不囫囵。这样想着,便收住心绪,敛襟微微行了个礼,妙目垂落:“哝,还不是昨晚我跟你提及的长孙二公子提亲之事么!”

    闻得此言,高宗吁出一口气息:“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新城不喜欢,便别逼她就是!侯门大族里面,才情卓越、形容倜傥的多得很,按着她的意思遴选为好;毕竟我就剩这么一个同胞亲妹了。”边随口诉出,边背了金黄龙袖,饶有兴味观赏起一室画卷。

    “陛下,新城必须嫁到长孙家!”媚娘紧凑莲步亭行至高宗正前方,美轮美奂的靥,占居了治原本怡神、赞叹于画卷上面一尊尊西天诸佛、一场场脱俗典故的眼。

    “嗯?”治一个疑惑。

    颖悟绝人的女子微抿下莹润朱唇,再度迎望向龙袍显赫的丈夫,语气便沉淀下来,极为肃穆庄重:“统一六朝的秦王曾说过,‘强国知十三数,欲强国而不知十三数;地虽利、民虽众、礼虽合,国愈弱至削。’这本是治国道理,可用在夺权上,也是一样。”

    “夺权?”高宗皱起的眉头又一加紧,有些不可置信的定看着身边的挚爱;分明是位绝世倾城的奇美女子,说到“夺权”二字,缘何能够如此干练、睿智的以至于顺理成章?

    “难道不是么?”媚娘轻描淡写的略扫呆滞一边望似迷惑的高宗,朱涂玲唇翕合上扬,“不明于计数而欲举大事,犹如无舟楫而经于水险......如今,我将新城嫁给长孙诠,实为于长孙无忌身边安插了一道我们的眼线,可将长孙一脉政权做彻底的架空;固而,安稳朝野、慰藉心绪。”酥指点妩媚,玲唇贝齿暗飘清言,灵韵眸波里,氤氲着如丝若雾的柔情暖愫,“治,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媚娘余光无意间碰触帝王沉似秋水的素面,不觉触雷般一滞。

    “姐姐好像一个人。”高宗讷讷。

    妩媚多姿的柔身一瞬微颤,尔后,垂眸笑笑:“这句话,你一早便说过;原是玩话。”俄顷,牵了高宗温掌,柔媚发丝合着冷风飘散而起,荡漾在治俊朗勃勃的双颊上;朱唇复开合中,一抹四月江南般美幻不真切的睛波,蒸涌而出一连串荡逸的萧瑟,话锋已然转过:“其实,我倒愿意把新城给了长孙冲......长乐妹妹去得早,我实不忍面着冲儿正值青春年少,便竟日寒床冷帐,就此消耗一生。”

    “各自修得各自的福缘吧!”高宗反牵住媚娘如若无骨的纤纤玉手,面颊微扬,对着浩如烟海的佛学大成壁画发此蹉叹,“强求不得,强求不得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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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城到底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顺着媚娘的布局,进行自己往后注定不会自由的命运轨迹。

    就在明年一开春,婚礼便会如期进行;遥想那一夜,整个繁华如斯的鼎盛长安,注定欢欣不眠。

    “自我出生那一刻起,身体、骨骼、甚至血液里,便已经被封印了神的烙迹。这是血统,是一个大唐公主高贵又无望的最纯正的血统......后来,母后因为生我难产而死,父皇便隐隐怀恨于我在心,竟日以劳神劳心的繁杂政务、抽不出空子为自欺欺人的理由,而掩盖那虚伪的、不想看到我的真实心境。甚至,连下人都在背后偷偷议论着我的不祥,议论着他们的公主会将为大唐带来怎样一场难以捉摸的变故灾祸;后宫之中,没有一位嫔妃愿意收养当时那还是一个柔弱婴孩的我......是姐姐,是姐姐毅然决然的将我抱在怀里,给予我温暖、爱(隔离符号)抚,将我养育成人,教我一切该有的礼仪与周成;还说,跟我有缘。我刚出生的那一天,是无法解释的、任凭谁来哄慰都止不住的哭闹;直到,依偎在姐姐当时还尚是一位少女的怀抱里,我却突然安静下来,即而,便笑了......既然已经不祥,那么便让我把这不祥之人做到底吧!倾尽我的所有,来助姐姐、助九哥,只要他们能够得偿所愿的幸福安康,便亦是在助我自己......”

    往夜尽,朝露稀,残花落,子规啼:不如,不如归去——

    恍惚中,她乌发间坠出的那支碧玉蝴蝶簪,一晃、又一晃,合着心跳。

    晚妆残,乌云亸,孤冷的清月已经浮上了广漠哀天。

    俯首凝看指尖,薄丝轻帕迎合烛火阑珊中灌溉蔓延的冷风,徐徐滑落,飘扬、张弛在空中......

    新城一把捂住狂跳的心口,如此相似,如此相似......那年初春,同样的艳粉裙袂,同样的碧玉蝴蝶簪,同样的丝帕、同样的半空滑落,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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