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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云暖刚走出电梯,怀里的小狗就迫不及待地窜到地上,撒开小短腿朝左边的住户冲去。

    一梯两户的奢侈格局,对方大约料到她很快就到,虚掩着门。小狗一头撞进门,朝屋里“汪汪”两声,然后飞快地掉头回来咬住云暖的裤脚,吭嗤吭嗤把人往家里拖。

    小狗是云暖前几天捡的,当时看着邋里邋遢,她还以为是只流浪狗,谁知几天后她在网上看到一条寻狗启事,上面的照片怎么看怎么像她家上窜下跳、撒欢打滚、作威作福的那一只,再看启事的发布人——微博大v“天空之镜”,云暖抱着手机差点儿没摔进厕所。

    “天空之镜”是国内某著名字幕组的元老之一,主攻欧美电影,在网络尚不普及的年代,翻译过大量作品。云暖在网上看的国内未引进版权的早期外国电影,很多都出自这位大神的神翻译。后来大神退隐,只偶尔接受咨询,渐渐地也就淡出了众人视线。

    云暖诚惶诚恐地联系上大神,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有种春山烟岚的悠远含蓄气质,惹人遐想。

    虽然大神高山流水,云暖心中景仰万分,但云暖今年二十有七,深谙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这突破次元壁的见面,她只敢约大神下班后在他家小区门口碰头。

    谁知下班时临时被事绊住,等云暖心急火燎地赶到,等了半小时的大神已经先行回家,电话里还能听到菜入油锅的滋啦声。毕竟是自己迟到在先,大神一时又不便脱身,于是云暖记下门牌号,好人做到底、送狗送上门来了。

    云暖既没打算要赏金,也没打算登堂入室。她只想近距离地瞻仰一下大神的风采,万一现实残酷,开门出来个秃顶脾酒肚的中年小矮人,她能确保第一时间安全撤退就好。云暖没想到这鬼精的小狗如此热情,她踉踉跄跄地扒着门边,不肯再进一步,急得小狗又朝门里大叫,声声激愤,仿佛在喊铲屎的你怎么还不出来。

    云暖哭笑不得地蹲下身,摸摸小狗的脑袋:“拖鞋乖,我们有缘再见。”

    “拖鞋”是云暖给小狗取的名字。原因无它,“拖鞋”在她家的那几天,但凡家里有人找不到拖鞋,必定在它的屁股底下。

    话音刚落,就闻脚步声起。云暖抬眼,入目的是一双灰白格子的男士家居鞋。

    .

    云暖没有想到,她与骆丞画会是这样一种重逢场景。

    云暖更没有想到,再次见到骆丞画,已是十二年后。

    从十五岁到二十七岁,十二年的光阴不短,然而此刻再见,云暖却觉得漫长的十二年不过流光一刹。修长挺拔的身姿,记忆中的熟悉眉眼,她蹲在地上仰着脸,看眼前之人身上系着围裙,袖口卷至手肘,明明是随意的居家打扮,偏又一丝不苟的把衬衫扣到领口,给人一种温和又禁欲的感觉。

    过去的十二年,云暖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与骆丞画的重逢场景,然而十二年的音信全无,她心里早没有了期待。时间过去了太久,久到她都快忘了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久到她十二年后在电话里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那声音清淡如远山含烟,却不曾觉得熟悉。

    十二年,也许这个人早已结婚有子,拥有幸福圆满的家庭;十二年,她以为她会生气会愤怒会假装不认识这个人,然而久别重逢,十二年前的记忆汹涌倒灌而来,她心里还是很没用的雀跃了下。

    小小的惊喜。

    云暖很快起身,她故作镇定地把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微微笑着正要开口,肚子却存心跟她过不去似的,先一步叫起来。云暖顿时大窘,一下班就着急忙慌地把狗送来,一没吃饭二没拾掇,脸上冒油头发凌乱就罢了,饿得肚子咕咕叫算怎么回事?

    故人重逢,不说光鲜亮丽,至少也不要这么挫啊啊啊!

    饭菜香悠悠地飘过来,脚边的拖鞋摇着尾巴围着两人打转。云暖讪讪地杵在门口,视线游离,脑中盘算着是该不着痕迹地溜走且当自己从没出现过,还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落落大方地跟骆丞画打招呼。

    正纠结着,就闻一股焦味,云暖吸吸鼻子,眼睛一亮:“红烧排骨?”

    骆丞画平淡地扫她一眼,回身去关火。

    云暖看着他的背影,偷偷舒口气。真要命,“天空之镜”巨巨怎么会是骆丞画?骆丞画怎么会去玩字幕组?更要命的是,不就是个两条腿的男人么,就算长得再符合她的审美,那也已经是过去式了,她至于这么心慌意乱的吗?

    不过红烧排骨真的好香好香好香啊,云暖咽咽口水,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翘首往里探看。

    .

    骆丞画住的小区,离云暖的家不远,是本市著名的江景新贵楼盘。房子是四室两厅的大平层,装修简洁舒适,阳台外是灯火阑珊的江边夜景,居高临下,俯瞰整座城市。房子很大很漂亮,客厅干净整洁到看不到任何生活杂物,像是供人参观的样板房,没什么人气。

    刚这样想,云暖就在心里呸呸两声,默念一句阿弥陀佛童言无忌。

    骆丞画很快去而复返,云暖按捺不住,巴巴地做狗腿状:“好香啊,是红烧排骨吧?”

    骆丞画盯着她左颊的小酒窝,片刻后移开视线,用力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他把手里的钱包搁到玄关台上,弯腰从鞋柜取出一双女式家居鞋,扔到云暖跟前。

    云暖和骆丞画认识二十多年,虽然中间隔着十几年没见,但她捡到他的狗狗照顾了好几天,这会儿又是饭点,她的肚子都叫成那样了,按理骆丞画怎么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吃饭都是应该的。本来骆丞画要真如此,云暖免不了要客套地推辞一番,可骆丞画这么不情不愿的,她就一点儿不想跟他客气了。

    云暖几下脱掉鞋子,都没用手,伸脚穿家居鞋时,她恍惚觉得大脚趾白晃晃凉飕飕的。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喵的,袜子竟然又破了!她飞快地蜷起脚趾缩到身后,恨不能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骆丞画看她一脸被自己蠢哭的崩溃表情,半晌后面无表情地道:“进来吧。”

    .

    红烧排骨、咸菜汁蒸黄鱼、青菜豆腐汤,简简单单的两菜一汤,色香俱全,勾得人食欲大动。别说云暖饿得慌,就算她不饿,也绝对扛不住这样的诱惑。骆丞画从小独立,一应家务皆不在话下,厨艺尤其了得。云暖小时候寒暑假住在外婆家,整天往骆丞画家里跑,常常到了饭点还赖着不肯走,就为了听他说一句:“马上可以吃饭了,一起吃吧。”

    熟悉的场景,仿佛一下子把十二年的距离拉拢缩短。云暖想起往事,不知不觉心就软了,看骆丞画端着两碗饭过来,她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够吃吗?”

    她是突然加入,一个人的晚饭,骆丞画应该不会煮太多。

    骆丞画冷声:“不够。”

    云暖“呃”了一声,接碗的手僵在半空。骆丞画放下碗,不耐烦地赶她:“去洗手。”

    云暖心想又不是手抓饭,就不能态度好一点吗?她愤愤地起身,椅子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声音,她红着脸心虚地吐吐舌头,跟只兔子似的溜去洗手。

    .

    熟悉的味道,比记忆中更上一层楼,云暖简直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她埋头扒完一碗饭、干掉大半盘排骨,把空碗朝骆丞画跟前一递:“我还要!”

    话虽如此,云暖其实早没有了胃口。他们曾经那么要好,要好到在一起时从没说过一句重话,如今同桌吃饭却相顾无言,所以即使她已经吃饱,也忍不住想看看请人吃饭、饭却不够吃的骆丞画会不会尴尬。

    她想籍此戳破这个人的伪装,看看他冷淡到冷漠的表象下,还是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丞画哥哥。

    谁知骆丞画接过碗,又添满了回来,这下云暖眼睛都瞪直了:“一个人吃饭你煮这么多?”

    现在的男人竟然还有一餐吃三碗饭的!嘤嘤嘤,说好的不够吃呢?

    骆丞画头也不抬地道:“一个人加一条狗。”

    sowhat?长得帅就能骂她是狗了吗?不等云暖发作,拖鞋听到指令,兴奋地从云暖脚边冲到骆丞画脚边坐好。

    骆丞画夹了块排骨,喂到拖鞋嘴里,确定它不会掉出渣末,才嘲讽地看向云暖:“不必愧疚,你养它几天,它怎么回报你都是应该的。”

    也就是说她吃了拖鞋的晚饭?云暖忍住把饭糊人一脸的冲动,悄悄把碗推到一边,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哎呀对了,没想到丞画哥哥你就是天空大神,我到现在还有点儿不敢置信呢,呵呵呵……”

    见骆丞画没搭腔,她清清嗓子,又道:“那个……你身体都好了吧?还拉大提琴吗?”

    云暖是最喜欢看骆丞画拉大提琴的。不是听,是看。因为相比于大提琴曲的低沉悠扬,云暖一直坚定地认为骆丞画拉大提琴的模样才是人间真绝色。及至这么多年过去,再看到骆丞画,她脑海里浮现的第一画面仍是他拉大提琴的样子。

    骆丞画“呯”地放下碗。

    云暖心惊肉跳,立马老老实实地招供:“我吃不下了。”

    骆丞画皱眉,冷冷地道:“吃完你可以走了。”

    云暖猛抬头,知道骆丞画生气了。

    小时候因为家境不好,骆丞画对浪费粮食的行径深恶痛绝,偏偏她有剩饭的坏习惯,虽然每次骆丞画都会默默把她碗里的剩饭吃干净,但她知道他心里对此是极不赞同的。

    拖鞋适时叫了几声,云暖跳起身,慌手慌脚地把排骨汁倒进饭碗,胡乱搅拌几下后她把碗放到拖鞋跟前,讨好地道:“你看,这样就不浪费了。”

    骆丞画努力压制心里的怒火,最后还是没有压制住。他动作近乎粗鲁地拉起云暖,一直把她拽到玄关,然后拿起玄关台上的钱包,抽出钱塞到云暖的手里。

    云暖愕然地看着骆丞画,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然后她自嘲地笑笑,低头数起钞票来。

    她数得很慢,像是忽然不识数似的,数了两遍才停手。整整两千,启示上的赏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别说失主是骆丞画,即使是个陌生人,云暖也没打算要这笔钱。但骆丞画毕竟不是陌生人,即使十二年没见,云暖可以忍受陌生人如此,却不能忍受骆丞画拿钱打发她。

    他这样,仿佛她对他来说,连个老朋友都算不上。所以即使久别重逢,他既没有一句好久不见,也没有一句谢谢。他有的,只是钱财两清、不亏不欠,然后……就可以继续老死不相往来了。

    也是,十二年不联系的人,若不是这次事出凑巧,他根本没打算再见她。这么一想,云暖觉得自己不仅自作多情,还有些自取其辱了。她甚至想,如果骆丞画事先知道拖鞋是被她捡走的,说不定压根不会上网寻找。

    乍见的惊喜消失不见,与骆丞画同处一室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云暖想,她果然还是忒没出息,最后仍是落得个狼狈离开,不如一开始就落荒而逃。

    就像十二年前一样。

    “都说千金掷一笑,”再抬头时,云暖换上了嬉笑的表情,她把钱一张一张塞进骆丞画的领口,然后凑近轻佻地道,“来,美人儿,给爷笑一个,笑完咱们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