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宸京城。
十一月末,已是近腊月的天,彤云密布,凄风厉厉,阴沉的似乎天地要合而为一。
鹅毛般的大雪伴着北风狠狠地砸在行人脸上。
路上的行人裹紧了身上的棉衣,顶着呼号的北风步履艰难地奔走。
路边的小摊小贩也早早地收了摊子,踉踉跄跄地回家。
小巷角落里,衣着单薄的乞丐浑身僵直,露出的肌肤青紫一片,肿胀不堪——早已没了气息。
巡城的衙役拖了尸体扔到一旁牛车上。
“又一个……”
“这都已经是今儿的第四个了。”
“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
“自下了雪起,没有十车也有八车了。”
“实在是冷的要命……”
“几十年没遇见过这样冷的冬天了……”
“听说……”声音微微压低,几乎几不可察,“是因着帝君逝后,帝姬掌政,上天不满女子弄权,特降天罚呢……”
有人嗤笑:“你傻了吧?莲神创世,云宸女儿尊贵可是神意!”
“谁知道莲神创世的说道准不准?说不好就是谁瞎乱传的呢……”那人小声嘟囔。
“傻子,老子家祖上可是帝莲神殿里的,亲眼见过神迹!”
“快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过来搭把手,这又有一个……”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断日和惊风对着暗卫搜集来的情报,彼此对视一眼,都是压不住的苦涩。
暴雪;冰雹;雪崩;甚至有闪电直劈帝陵,百年老树焦黑一片;连宫里也都传了闲言碎语,难以入耳。
舆论所指,不外乎是宫中的长曦帝姬……
康裕二十三年,瑾帝隆和二十四年,云宸大灾,殃及三十二州。百姓流离失所者,逾百万。
百官觐见,犹有言官死谏,请掌政帝姬下“罪己诏”。
罪己诏乃是帝君自省所下,长曦掌政,纵然尊贵,也是无权下罪己诏的。
顾长曦知道,百官自然也知道。
是以朝上言官是要求顾长曦下“罪己诏”,不过当然不是以顾长曦的口吻,而是代已逝帝君顾行,下达“罪己诏”。
皇极宫偏殿,顾翎璇的桌案上早已堆满了厚厚一堆奏疏。
刘让和傅言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角落。
青箢凤婴侍立在侧,同样是大气也不敢喘。
整个皇极宫压抑的更甚于外面的浓重铅云。
少女手持紫笔,犹自伏案批注着受灾三十二州的灾情处理,发髻高挽,锦衣华裳,虽是服丧期间的素服,到底难掩眉眼之间凛然傲意。
桌案上燃着琉璃宫灯,映着少女的侧脸,瘦削而苍白,能看出纤细的血管,以及眼底的青色。
“殿下……天降灾罚示警……请下罪己诏……臣死不足惜!”
厉声哭喊越过高高的宫墙,缥缥缈缈地传入皇极宫偏殿。
刘让青箢等人脸色都变了,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着充耳不闻的长曦帝姬。
“总是打量孤,难不成孤脸上竟是有花不成?”顾翎璇仍打量着奏疏的内容,抬腕饱蘸了沁香的紫墨,这才抽空瞟了一眼刘让。
顾翎璇脸上倒是没有花,只是眉心一点湛蓝的云字纹花钿,随着少女抬眉,闪了一闪。
“嗯?”掌政帝姬的气势无意间流露一点,室内众人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刘让堆着两分笑意道:“奴才不敢,只是想着殿下披了许久的折子,这会儿也该用膳了……”
“哦?”顾翎璇另一手捏了捏眉心,“什么时辰了?”
青箢忙道:“殿下,已经过了午时了,是未时初了……”
“竟然这么久了?”顾翎璇语气似有点讶异,外面的呼喊依旧飘飘然然地传过来,声音嘶哑,似乎已经喊破了嗓子,呛着北风,格外的刺耳。
顾翎璇拿了帕子掩了唇,低低地咳一声。
青箢凤婴听得心都要揪起来了。
自家殿下为着三十二州受灾的事情每日熬到夜半,次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再起来继续,这还是好些的。忙到不管不顾地时候,就那么囫囵个的伏在案上睡了,劝着起来去床上睡是更不行的,他们几个动作稍微大一些就能把殿下惊醒,继续熬着批折子。
就是这样,朝上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大人们还不满意,每日吵吵嚷嚷的,不肯让殿下有半分省心的时候。
“殿下,宣太医来瞧一瞧吧。”青箢心疼的不行,轻抚着少女的脊背,触手便是一把骨头,略微使点力气都能嫌硌得慌,哪里还舍得拍几下。
“不过是喉咙不舒服,咳两声罢了,宣太医做什么。”顾翎璇收了帕子,淡声道。
“不若奴婢熬一份冰糖枇杷,殿下用一点?”青箢道。
顾翎璇微微点头。
“殿下先用膳吧?”青箢又道。
“也好,是有些饿了。”顾翎璇放了笔,起身净手。
青箢瞅着她不察,拿起她刚放下的帕子掩在袖里,又跟上去服侍。
午膳并算不上丰富,顾翎璇自知晓顾行驾崩之后,一直为父守丧,膳食都减了大半,桌上摆着的也不过是四道素菜,两品点心,一小盅熬得糯糯的粳米粥,比照第一帝姬的身份,实在是简朴的不能再简朴。
“他喊了多久了?”少女眉目淡然,似乎看不出什么痕迹。
青箢道:“有一个时辰了。”
顾翎璇又咳了几声,放下手中的檀木镶银的象牙箸:“去请李相和裕亲王进宫。”
刘让应了一声。
出宫请哪位大人进宫的事情,是内侍的活,女官接不了手。
“撤下去吧。”顾翎璇拿了帕子擦了嘴,又坐回桌案边批折子。
凤婴犯了难——殿下为先帝君守丧,本就是一应从简,可这么从简的午膳,殿下也没动几筷子,景泰蓝的缠枝小碗,连这样一碗粥都没喝完,素菜也只是略动了几筷子。
简直就跟刚摆上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青箢微微摇头,凤婴也只好跟着退了出去。
指挥着几个小丫头把碗盏收起来,凤婴凑到青箢身边压低声音道:“怎么样?”
青箢从袖口里取出刚刚趁着顾翎璇不注意藏起来的帕子,雪白的绢帕上,一抹刺目的红,殷红浓重,透着泱泱的黑……
青箢强忍着哭腔:“这是怎么了啊……”
凤婴满眼都是那么刺目的红,手脚冰凉,身子都微微的哆嗦着。
这些日子殿下甚少回到青雩宫休息,总是时不时地咳几声,面色也是越来越差。
先时殿下还总是阴晴不定,让底下伺候的这一般人摸不明白脾性,可是连着夜的熬着,她就以着他们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削瘦下去,再过些日子,青箢都担心自家殿下便是连大怒,只怕都要没有力气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怎么了?”谦和温雅的声音忽然响起。
青箢回头,就见傅言立在她身边,伸手抽了她手里染血的帕子,清隽的眉头锁起来:“这是……殿下的?”
动作轻的,连凤婴都没有反应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心知瞒不过去,只微微点点头。
“殿下这些日子越发的不好,还不肯去请太医,真不知殿下要瞒到什么时候……”青箢的眼圈又红了。
傅言提着手帕思忖了片刻,忽然收紧袖中:“给我吧。”
“嗯?”青箢还有些懵。
凤婴却是若有所思,看着傅言道:“你打算寻谁?”
傅言道:“殿下不肯请太医,又有定王和帝太后的事,如今也只有知会瑶华宫一声了。”
瑶华宫,灵漪帝姬顾翊瑾。
青箢的眼睛亮了几分。
定王双腿筋脉恢复如初如今正到了关键时候,长曦帝姬早已下了死命令,不许叨扰定王,违者必斩。
帝太后又是病体,年事已高,正是要精心养着的时候。
靖王和襄王又都不在,萧少主也去了焱廷,不知归期。
这样划拉一遍,也就只有瑶华宫的灵漪帝姬了。
虽然前些日子灵漪帝姬跟长曦帝姬不知说了什么,这两姐妹已经冷了有一段日子了,可是事情紧急,她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傅言笼了帕子往瑶华宫去了。
顾翊瑾微微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也只是十七八的年纪,眉眼谦和清隽,安静立在一旁的时候,静默地仿佛没有这个人,可是细细打量,就会发现他实在是沉稳的很有气度。
“你怎么来了?”顾翊瑾有些哑然,随即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可是阿姐不好?”
傅言欠了身,从袖中抽出那块染血的绢帕呈上去:“殿下请过目。”
绿映接过来,回身递给顾翊瑾,小姑娘的脸色霎时变了颜色,尾音发颤:“这是阿姐的?”
傅言几不可察的点头。
“怎么回事?”娇软的声音都沉了几分。
傅言微一思忖,将最近长曦帝姬的情况总结了一下,报给满目风云的小姑娘。
顾翊瑾死死地抓着染了血的帕子,指甲都几乎穿透了轻薄的丝绢。
阴晴不定,易怒,熬心煎血的批折子,极偶尔的时候会狂狷的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知道了……”顾翊瑾闭着眼,竭力的舒缓自己的气息,心里一片凉,连‘本宫’的自称都不用,“那个言官叫什么?”
傅言低着头:“都察院监察御史徐光。”
顾翊瑾看向绿映:“我记得,他是隆和四年的进士,家中还有一位年近七旬的母亲,是也不是?”
绿映蹙眉思忖了一阵,笑道:“殿下好记性。”
“子不教父之过,”顾翊瑾锁着眉头,“儿子行事如此不着调,必是家教不严。”
尚未长成的小姑娘眉目里含着满满的愠色:“家中老母病了,让徐御史回家奉养老母去。”
绿映微微一笑:“是,奴婢省得了。”
她躬身退出去,经过傅言的时候,略微颔首示意。
顾翊瑾捏着绢帕看向静默站着的傅言:“这次真要多谢你,烦你替我照看阿姐……”
傅言眉目舒缓,竟是带了三分笑意,声音低沉却极好听:“殿下又何必客气。”
顾翊瑾心里一酸:“傅言,你原本不必这样的……”
傅言笑的月朗风清,眼神温如和风:“当初若不是殿下救了我一条命,今日也就不会再有傅言了……”
顾翊瑾红着烟圈:“我当日不过顺手为之,你又何必进到这么个地方来……”
傅言笼着手,抬眼看向哭的可怜的小姑娘,心里某个角落一软,温声道:“当初也总是爱哭鼻子……”
顾翊瑾惊讶地抬头看着他,怔愣许久,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傅言手足无措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跟多年前那个小孩子重合在一起。
大火冲天而起,跳跃的火蛇灿烂的比火烧云更是华美。
少年气若游丝,小姑娘抱着小包袱蹲在浑身焦黑的看不出原本服色的少年身边。
“你还好么?”小姑娘费力地叼着水囊给他喂了水,“还疼不疼?”
他费力地睁开眼,想要张口,嗓子却是像被刀子割过似的疼,眼前也是模糊不清的。
他看不到了。
只是那清冽的水,那样稚气又纯净的嗓音,他这辈子都记在了心里。
在所有人都放弃救他之后,她费力地把他从废墟中挖出来,问他:“还疼不疼?”
将过去回忆一遍,他微微笑笑,沧桑而薄凉,过分苍白的肤色映着红色的唇,有一种妖异的美感。
傅言的命,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