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宫。
明黄色的帘幔下垂着同色的流苏,偏殿静寂无声。
俄而忽然传来少女清越的笑声:“这个祝光贤!”
宫女打了帘子,顾翊瑾欠身进来,下巴冲偏殿一抬,笑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染月屈膝行礼,又抿着嘴笑道:“回帝姬,奴婢亦不清楚,只是纪指挥使这会儿正在里头。又刚送来了西边的折子。”
顾翊瑾点点头,正说着,只听里面顾翎璇扬声道:“谁在外头?”
青箢从里间绕出来,回头笑道:“殿下,是灵漪帝姬来了,”又冲顾翊瑾行了个福礼笑道,“殿下万安。”
顾翊瑾抬手:“纪岚在里头?”
青箢点头,小声道:“西边焱廷的战事,似乎不错。”
顾翊瑾笑笑,里间顾翎璇道:“阿瑾来了,怎么不进来?”
青箢回身打了帘子,顾翊瑾进了偏殿,地龙烧的正热,当中笼着一个镂空九华腾云蟠龙戏珠的火笼,才掀了帘子进去,就是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一股清甜的香气,似乎完全不是冬日的感觉。
绿映侍候着她褪了外头罩着的披风和兜帽,露出里头湖青色的滚绒小袄来,领口一圈白绒绒的兔毛,衬得顾翊瑾一张俏生生的脸圆润可爱。
“阿姐,”顾翊瑾微微欠身,“纪指挥使也在。”
纪岚忙起身抱拳回礼道:“臣下见过灵漪帝姬。”
顾翊瑾抿着嘴笑:“纪指挥使坐吧,你是阿姐身边得用的人,不用这么拘着。”
青箢跟进来,和朝灵傅言几个立在翎璇身后。
翎璇之前似乎正在批阅折子,手上还持着紫玉狼毫,见阿瑾进来,一时不察,笔尖染上了细嫩的指腹,涂抹出一小片浅淡的紫色。
朝灵奉上帕子,给她擦去了手指上那点紫墨。
“你怎么过来了?”翎璇擦净了手问她。
顾翊瑾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展了裙子道:“闲来无事,过来瞧瞧阿姐。没想才到了门口就听到一阵笑,倒唬的我懵住了。”
翎璇看向纪岚笑道:“这还是孤的不是了?”
顾翊瑾笑道:“和阿姐玩笑的。却是不知是什么事,让阿姐开怀?”
纪岚在一旁默不作声。
他只负责忠于帝族,至于朝事上灵漪帝姬该不该插手,那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翎璇抬手将西南的折子递给顾翊瑾:“你瞧瞧吧。”手里转着腕上笼着的琉璃串珠,“这个祝光贤真是,孤都不知道该如何评论他好了。白砚也是个胆子大的,一介文官,竟然也敢一群武将混闹。”
顾翊瑾接了折子低头看着,是云焱界线八百里加急的奏报。
纪岚走之前留给西南大军的命令是佯攻虹城关,以此向焱廷施压,引发朝野恐慌,放顾冽范旬等人回国。
结果佯攻被祝光贤等人变成了实攻,而且还毫无挑战性的打下来了。
祝光贤、厉遥、谢峥等人的折子满是诉委屈外加小心翼翼地“恐慌”:殿下呀,臣等也不是故意的呀,纪指挥使是下令佯攻来着,结果虹城关太不经打了,破城车撞了两次就给冲开了,臣等是不是坏了殿下的事啊?殿下啊,臣等真心惶恐,绝对不是故意的啊……
顾翊瑾抿着嘴笑出来:“他们倒是有趣。”
翎璇轻哼一声:“你听他们瞎扯装可怜,虹城关城破池残,无险可守,被破城车撞了两次就开了,孤暂且信他。泌阳关,上谷关又是怎么回事?兵围河间又是怎么回事?”
顾翊瑾笑道:“祝指挥使和厉千户还有谢副千户,他们这样行事,我心里倒有些数。只是阿姐派出去的那位礼部郎中白大人,他可是个文官啊!”
顾翎璇嗤笑一声:“文官?他可比好些个武将更像武将。”眼尾微挑,看向纪岚,“你问纪岚吧。”
小姑娘看向一旁一直未出声的纪岚,纪岚欠身道:“白侍郎可谓武将奇才。”
“骑射俱佳,百步之外,十者可中其九,剑术亦是上上。品性坚韧,千里行军便是许多军汉也受不住,白侍郎只是稍做休息,便可恢复如常。”
“火攻泌阳,围困上谷,劫定闾粮仓,都是白侍郎的手笔。”
顾翊瑾诧异道:“这样说来,他果然不像是个文官,如此人才,不知出自何处?”
翎璇道:“上马骑射下马成文,兵法谋略娴熟,这样的人,你信他是没几分背景的?”
顾翊瑾蹙着眉头道:“这着实不太可能……只是却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眼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在为云宸效力,”顾翎璇一颗一颗地转着琉璃莲珠,“刘让,备笔墨。”
刘让应一声,备下黄帛懿旨,铺展开来,立在一旁研磨紫墨。
顾翎璇拾了笔,蘸了墨,手腕微顿,凝眉沉思了一阵,落笔书就,结尾印了帝女令,嘱咐刘让道:“八百里加急传到西南,告诉祝光贤和白砚,孤可以不追究他们违令之罪,只是,他们须得把上谷八郡都给孤打下来!”
凤眸中光华流转:“还有,焱廷的粮食,他们用得上就用,不方便,就地烧了。军中粮饷的事不必担心,孤便是倾尽了西南十七州的粮米,也不会断了西南大军的粮饷!”
纪岚心中一凛,顾翊瑾亦是如此。
刘让捧着黄帛懿旨退了出去。
顾翎璇此话出口,份量委实不轻。
西南十七州是帝君嫡系安身立命的根本,顾翎璇为了西南大军的粮饷,放言宁可倾尽西南十七州粮米,足见她心意之决。
这是迎不回顾冽,就打算玉石俱焚的架势。
“阿姐,那北疆的赈灾粮饷?”顾翊瑾犹疑片刻,咬了咬唇道。
顾翎璇面色柔和许多,只是那一双凤眸中凌厉神色越发深邃:“王叔躲在王府中静养了这么些日子,这心性还是没什么长进。”手指敲着身下御座的扶手,“传话过去,摄政王府,静的够久了……”
“纪岚,这些日子,盯紧些,虞氏那里需要什么,给她便利。”
纪岚躬身道:“是,臣下知道了。”
“去吧。”顾翎璇摆摆手。
“臣下告退。”纪岚躬身退了出去。
顾翎璇看向阿瑾:“你想问我,西南粮米富庶,却也不够同时支撑西南大军和北疆粮饷,对不对?”
阿瑾垂下眼,想了一阵点头道:“是,北疆那边,纵然有从颍川调来的二十万石粮食,毕竟支撑不了许久,若此时又拉起云焱战线,我只怕,国力难继。”
小姑娘顿了顿,看向自家阿姐:“南界,真的会帮咱们么?”
顾翎璇眯着眼睛笑起来,唇边微微勾起一点弧度,并不明显:“阿瑾,你记着,颖川王也好,摄政王也好,终究都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更何况是南界?”
她起身,走至焚着香的香炉边,俯下身,缭绕的气息袅娜腾起,氤氲了眼前:“南界的二十万石粮食,会送来的。”
“嗯?阿姐这般肯定?”顾翊瑾偏了头。
翎璇吸了一腔的清冷气息,直起身道:“南界帝太子欠了阿姐一个大大的人情呢……不,是整个南界欠了你阿姐一个大人情。”
“阿姐的意思是?”顾翊瑾眉头轻蹙,“南界帝君?”
“聪明。”顾翎璇回身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一下,“我将南界帝君驾崩的消息给南界,是给他们的第一个人情,南界承诺送来二十万石粮食,算是两清。我还给他备着一份大礼呢。”
顾翊瑾没想出个所以然,拧着眉看着自家阿姐。
顾翎璇笑出来:“合作总要拿出点诚意来,我先将消息给他们,手里没底牌怎么行?”抬手扶正了阿瑾发间一朵素白的玉雕兰花,“粮食一到,南界帝君的棺椁自然送归故土。”
阿瑾惊讶地捂住嘴:“千机阁都没找到。”
顾翎璇眉眼柔和,拉着小姑娘柔软的小手:“你也以为阿姐回来,就是这点东西?”她拉着小姑娘走至皇极宫正殿御座后悬着的云宸舆图前,“阿瑾,你看着这幅舆图。”
少女的声音清越:“你记住,云宸千万里江山,永远都不能只靠祖宗传下的东西守护。我们需要有一支强大的军队,金戈铁马,驰骋天下!”
“阿瑾,为了给这一片土地和平,为了给云宸儿女安居乐业的生活,我们还需要很多,哥哥们回来之后,都会很辛苦……”
“阿姐放心,瑾晓得。”小姑娘仰头看着悬挂起来占据了整张正殿北墙的舆图。
云宸的儿女,体内都涌动着滚烫到令人战栗的血液。
懿旨传到云宸西南,云焱界线。
上谷八郡,包括虹城、泌阳、上谷、河间、庆城、归兆、闾化和平襄。
以河间、平襄为最,上谷八郡是焱廷少有的沃野之地,粮米大仓。
“祝指挥使,殿下这是不追究咱们违令之罪了?”手下将士道。
祝光贤、厉遥、谢峥、白砚等人相视一笑,祝光贤大手一挥:“混说,我们这是军功,殿下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就降罪我们?准备准备,今夜攻城!”
“是!”
“传令下去,帝姬有令,打下了上谷八郡,回朝之后,论功行赏,甚者,可封妻荫子,荣耀乡里!”
“是!指挥使放心,属下们一定把上谷八郡都打下来,把焱京打下来都成!”帅帐里的将士嘻嘻哈哈地笑着。
“别在这杵着,出去传令去,子时攻城。”
康裕二十三年,三月癸酉。
继虹城、泌阳、上谷三关之后,河间、庆城相继失守,上谷八郡去其五。焱廷上下朝野沸腾。
民间有言“祈王不除,焱廷难宁,帝族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