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凉至并没有弄懂夜廷深话里的意思,夜廷深也并没有打算解释给她听。只是那晚之后,夜廷深呆在j市,准确来说,是呆在凉至的身边。
与其说是陪伴,倒不如说是守护。
是的,凉至认为,夜廷深呆在她身边的目的是守护她,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既然他不说,她也就不问了。
三月是初春时节,这个月过得倒也还算平静。
真正不宁静的到来,是四月中旬。
……
八号左右,毕业展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凉至得以从忙碌中解脱出来,便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呆在上海。
那天,她在夜廷深的陪同下去父亲家里按照母亲的要求收拾一些春季穿的衣服,大大的行李箱被她摊放在主卧室的中央,她先是打量了一下房间四周,才开始给父亲收拾衣服。
多年来,父亲房间的格局还是没什么变化,入内最抢眼的仍旧是那张钉在墙壁里的巨幅婚纱照,还有壁上放大的全家福。
全家福里的她,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还是幸福的样子。
凉至仰头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照片中自己的脸,轻叹了一口气。
曾经的款款,如今的她,横在这两者之间的,何止是一个十二载?
*
将行李箱放在车子的后备箱之后,夜廷深叫她。当时她的视线落在了一排排树后金黄的影子上,双眼一亮,踮起脚来指着花坛那边说:“廷深,你快看,相思开花了。”
是父亲栽种的相思树,原本性喜温,却不曾想度过了上海的寒冬之后竟然开出了那样美丽的花,金灿灿的一片,着实地赏心悦目。
夜廷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眼底也印入了一片柔和,揉了揉她的头,他说:“苏阿姨还在等你。你想看,我再载你回来看。”
凉至笑了,点点头。
相思的花季还很长,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欣赏。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带着沉沉的行李箱往医院赶的路上,噩耗传来了。
4月8日下午4点左右,在与死神苦苦争斗了两个月之久后,夏漠寒的一生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
医院icu病房内,一片死寂,唯有心电图刺耳的长“滴”声。
夏漠寒合目躺在病床上,身体僵直,脸上早已失了血色和生气。医生和护士围了一圈站在病房里,脸上无不写满了沉痛。
凉至走进去的那一刻,差点被那气氛逼得瘫在地上,若不是夜廷深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她恐怕早就没了站直身体的力气。
她的心,已经不会痛了。
她只是很想哭,但是她没有纵容自己哭出来。
护士关了心电图,上前准备将死者的白布盖上,一直平静地站在床边的苏笑却猛地握住了她的手。
护士明显一愣,像看怪物似的看了她半晌,便听到她轻颤着唇齿,“我来。”
在医院,医生和护士自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死别的场景。丧偶的女人多会情绪崩溃失声痛哭,或是急火攻心晕死过去。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已经做好要劝苏笑的准备了,但是,苏笑的反应却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她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仿佛那个刚刚死去的人并不是和她相守了多年的丈夫。
苏笑接过了护士手里的白布,离得近的人或许会发现,她的手指和那块布一样白,白得早已没了血色。保持着抓着白布的动作良久,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夏漠寒的脸,嘴唇颤栗。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哭,但是她没有。
看了他良久之后,苏笑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上移,白布便一点一点地遮住了夏漠寒的脸。
忽然,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响彻了病房,吓坏了所有人。
“爸!——”
凉至忽然挣脱了夜廷深扑到了夏漠寒的床边,抢过了苏笑手里的白布扔在了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着,哭着对苏笑说:“爸不会的!他不会死的!你们不能这样对他!不能把他当死人对待!不能啊!”
这样失控的凉至,别说是夜廷深了,就连苏笑也是第一次看到,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
夜廷深心情沉痛不假,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速度。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大步上前将崩溃的凉至抱在了怀里,扣住她的头,喉咙堵堵的说不出话来。
“我爸他不会的!不会的!”凉至在夜廷深怀里拼命挣扎推搡着,此刻的她力气出奇了的大,为了不让她挣脱,夜廷深竟也用上了七八分的力气。
看到这样的凉至,苏笑心里不痛吗?无疑,是痛的。
但是,这段日子将她所有的眼泪都榨干了,除了平静,她不再有别的情绪。
于是,在夜廷深努力安抚着凉至的情绪时,苏笑很安静地将被凉至踩在地上的白布捡了起来,拍去上面的灰尘后重新盖在了夏漠寒的身上,理好边边角角之后,她转过身,将凉至从夜廷深怀里拉了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作为母亲,苏笑一定会好好安慰她的孩子。
可是……
“啪”的一声清响,所有人都震惊了,就连站得最近的夜廷深也是等到那一巴掌落下后才反应过来,蓦地上前将凉至拉到身后,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笑。
那一刻的苏笑,好陌生。
左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着。那一巴掌打得很重,像是用尽了苏笑生平的力气似的,直接将她所有的哭声都打回了肚子里。至少那一瞬间,让凉至觉得讽刺的是,自小到大不曾碰过她一根头发的苏笑,第一次打她,竟然会下这么狠的手。
“夏凉至!你清醒点!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教你的吗?你这样任性,怎么让你爸安心?”
凉至愣了半晌,忽然笑了。
夏凉至。
她叫她夏凉至。
从来不曾连名带姓叫过她的母亲,在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之后,用那样陌生的语气叫了她的名字,还说了那样让她伤心的话语。
那一刻,凉至心如死灰,她忘了父亲的离去给母亲也带来了毁灭性的伤害,顶着红红的五个手指印,她也平静了。
母女二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对峙了许久,凉至泪都流干了,眼里只剩了一片幽深。
走出病房前,凉至寒了声音,问:“苏笑,你有心吗?”
但后来的后来,凉至也因她在那一刻说出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而悔恨了一生。
*
凉至昏倒了。
在走出病房后没多久,本就遭受了莫大的打击的她又听闻了这样一件事情:父亲的生命仪器是母亲亲生掐断的!
知道这件事情的那一刻,从不是温室里的花朵的凉至,猛地后退了几步,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似的呼吸困难,还没来得及辩驳什么,便眼前一黑,栽到在了追出来的夜廷深的怀里。
不知她昏睡了多久,总之醒来的那一刻,犹如隔世。
眼皮仿若千斤沉,她费力地抬起,入目的却是异常陌生的环境。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书柜,陌生的床,还有,挂在墙壁上的照片里那张陌生的脸。
唯一不陌生的,是坐在床沿边上看着她醒来的人,她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那人面露惊喜。
顾念苏坐在床边,看着终于醒过来的凉至,心中的巨石终于轰然落下,但同时,她又因为那双眼睛而有些担忧。沉睡了许久,凉至再睁开的双眼有些陌生了,或许她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但,十二年前守着凉至醒来的人却见过。
顾念苏不是擅长表达情绪的人,连最基本的关心和问候都没有说出口。她是经历过这样的悲痛的人,知道此刻的凉至一定跟那时的她一样,一句话都不想要说出口。
她倒了杯热水放在了床头,一言不发,但却已经做好了要倾听的准备。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讽刺,原本水火不相容、见面必掐架的两人,这一刻,她竟打算要做她的垃圾桶。
“顾念苏。”凉至终究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是前几日高烧造成的。
顾念苏没应她,只是眼神落在了她的脸上,心里仿佛有了什么预感似的,不太愿听她接下来要讲的话。
凉至现在像是一只刺猬,紧紧地蜷成了一团,要将靠近她的人扎得浑身是伤。她听说了那日凉至在医院里对苏笑说的话,心中不免唏嘘,这母女二人,真正反目起来实在是太过于可怕。
唤了她一声后,凉至又没音了,顾念苏还只来得及看到她眼底似有一丝绝望的神色,她便重新合上了眼,然后她听到她在说:“念苏,我也没有爸爸了,你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