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顾家出来后,凉至的脸上还写着满满的困惑。
夜廷深揽紧她的肩走在她身旁,大掌很有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跑了似的。
对此,凉至有些无奈地说:“念苏逗你玩的。”虽然不知道顾念苏那丫头究竟说了些什么让夜廷深变得如此紧张,但从刚刚顾念苏有几分尴尬的神情来看,八成不是什么好话了。
当然,她知道顾念苏绝对没有恶意,换做是顾念苏先她一步邂逅了爱情,她也指不定会用什么方式去试探那个男人。
她们都太了解彼此,深谙对方的软肋和弱处,在相互厮杀的过程中却又死死守住对方的命门。
夜廷深的脸色有些发黑,抿着唇不语。
凉至想到刚刚在顾家他一副恨不得宰了顾念苏的样子,憋着笑,停了脚步面对着他,伸手轻轻覆上他的脸颊,唇瓣张了张,没有说话。
半个月不见,两人都消瘦了不少。
一个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白,一个棱角愈发地分明和ying侹。
夜廷深握住了她的手,深深地凝着她,低哑着嗓音开口:“凉至,不准再跟我开这样子的玩笑。”
凉至笑了,“好。”
轻拥她瘦弱的身体入了怀,明明已经快到夏天了,可她的身体竟比寒冬那时还要凉。
夜廷深怎能不担心?他知道这段日子以来,除了夏漠寒离世的那一天,凉至再也不曾声嘶力竭过,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那样悲伤的情绪被她压在心里,他真担心她会出什么问题。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询问,怀中女人却已明了,轻拍着他的后背,开口:“廷深,我没事。”
*
监狱。
瑶楚楚想尽了各种办法,打通了各条人脉,终于获得了探视夏景逸的机会。带着满腔的怨恨和悲悯,她一言不发地坐在夏景逸的对面,那男人许是从云端跌落得太快,原本被剃掉的发竟生出了新的银丝。
探视的时间很少,瑶楚楚也没想过要多呆,她只是来确定,夏景逸在里面过得不好,如果他过得好,那么她就要想办法让他过得不好。
夏景逸穿着囚服,隔着玻璃看了她半晌,眉眼中流露出悲哀,握着传话筒轻声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医院抽血的时候。”
瑶楚楚寒了目光,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医生告诉我血型匹配不上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的心还可以更冷。”
“恨我吗?”
“恨。”瑶楚楚说,“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恨你。”
夏景逸却笑了,“能想到,不然你也不会倒打我一耙。”
那天瑶楚楚主动要求和夜廷深站在同一个阵营的时候,夜廷深问她:叛变了?
是,她承认,一开始她是和夏景逸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人,所有他无法出面去做的事情都是她做的,找到韩颂贞,在j大校园内散播各种各样的舆论,诱骗孟齐宇襁爆韩颂贞并录下视频威胁凉至……
她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目的也不过是想告诉夏漠寒:爸,我也是您的女儿,我帮您让夏凉至回来,那么,以后您能不能做到一视同仁?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夏景逸竟然会对他的亲生大哥下手,那一场车祸,让她对他的信任倏然崩塌,她哭着捶打他,控诉他:你骗人!你说你不会对他下手的!你骗人!
那天,瑶楚楚回答夜廷深的是:从他设计害我爸出车祸起,我跟他就不再是同一战线的人。
但,其实呢?
血液的化验报表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想,如果不是那天她忽然决定要帮凉至一把,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真正的父母竟联手策划了这么一出惊天大阴谋,而她,也只是这个阴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从那一刻起,她便彻底地心寒了。她以为夏景逸对自己的亲侄女和亲大哥下杀手已经够狠的了,没想到,他竟然还可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整整十八年!
她真想问他:夏景逸,如果你有心的话,我也不会过成现在这个样子!
夏漠寒曾对她说:不要因为仇恨毁尽了一生,你还有大好的时光可以追求你想做的事情,不要浪费了,不值得。
她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她只想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啊!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能满足她?
那天在监狱,瑶楚楚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爸死了,妈也死了,而你,永远别想活着从这里出去。”
*
凉至是在车上的时候听及了夏景逸入狱一事,她并不知道夏景逸做了那么多令她生恨的事情,只觉震惊,问及原因时,夜廷深只淡淡地解释说:“瑶玥拒签离婚协议,夏景逸一怒之下失手杀了她。”
怎么说凉至当时的心情呢?怕是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夏家父辈那一代的人,一个死了,一个进监狱了,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不知所踪。
死的那个人,是夏家的大当家,是她最为敬重的生父;进监狱的那个人,是看着她长大的二叔。
关乎生死的问题,她帮不上任何忙,但,或许她可以帮助夏景逸减刑呢?
说到这个提议的时候,夜廷深的脸色有几分难看,薄唇紧抿,墨镜之下的眸色阒黑,他在心里回答着她:凉至,除非死,否则他永远也不能离开监狱。
但明面上,他的回答是:“国有国法,很抱歉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凉至便沉默了。也是,纵使夜廷深权势滔天,他也没办法改变国家的法律,况且,她怎么还好意思麻烦他?
打了方向盘,将车子稳稳地停靠在了路边,失神间,凉至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夜廷深的脸便压了过来,隐着浓浓的思念吻住了她的唇。
心口的某一处倏然炸开,感受到唇上的湿热后,凉至只觉双眼有些发酸,闭上眼,便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她哭了。
夜廷深好像说过,她的泪比她的笑更具有杀伤力,轻而易举便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他慌了,放开她,笨拙地替她擦着眼泪,“对不起。”
对不起,原谅我不得不这么做。
*
墓园。
夏漠寒已经下葬了一周之久,凉至在踏上这块沉重的土地时,心上像是压了一块坚硬厚重的石头,夜廷深一直牢牢地牵着她的手,给她温暖和力量。
她不停地朝夜廷深强笑,说:“我没事,我没那么脆弱。”
将一束灿烂开放的剑兰花放在墓碑前,凉至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擦拭着碑面。前段时间下了雨,碑面染上了灰尘,葱白的手指上便有了污垢。
凉至只停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身为女儿,没能为父亲守孝似乎是一大不敬。
但凉至记得小时候父亲带她参加一个远方叔伯的葬礼,那叔伯的年龄都可以做她的爷爷了,他的儿子也同夏漠寒差不多的岁数,但凉至却要别别扭扭地叫他“哥”。
葬礼进行了三天,那个“哥哥”便戴着孝帽在棺前跪了整整三天,也有跪在外面的人,风吹雨打也一动不能动。凉至当时好奇地问苏笑,苏笑告诉她,可能外面跪着的那个姐姐肚子里有宝宝。老一辈的人说有宝宝的人是不能参加葬礼的,对宝宝不好,也会给家庭招来血光之灾。
凉至哪里懂那么多?只是觉得跪在外面的人太过辛苦了,便歪着头说:以后我能不能不跪呀?
她看到那个“姐姐”嘴巴都乌了,很难受的样子,担心自己以后也要受这种苦,便想着提前给父母打个预防针。
童言无忌,夏漠寒和苏笑愣了一下,都笑了,那时夏漠寒摸着她的手,特别认真地对她说:好,我的女儿不用吃这样的苦。将来爸爸如果不在了,你只要像平常人一样,怎么舒服就可以。
那时她还把父亲那句“不在了”当了真,揪紧了夏漠寒的衣服说:爸爸不准我和妈妈,不然我就不要理你了!
回想当年,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在车上时跟夜廷深提起了这一段过去,夜廷深只揉了揉她的头,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急于开车。
他知道她现在是有满腹的心事无处倾诉,而他,只需要当一个认真的听众就好。
那天傍晚,他听她说了好多关于她童年的故事。
她说她小时候有一段性子顽劣的时候,做了错事惹母亲生气,母亲佯装要惩罚她的样子,吓得她躲到父亲的身后紧紧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撒手,父亲哭笑不得地将她一把抱起,还没开口说话,她便主动认了错,弄得母亲特别受伤地捏她的脸,问:你是不是更喜欢爸爸呀?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母亲便更受伤了。
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和好友坐一桌吃饭,免不了要喝酒。她没尝过酒的味道,看到父亲和叔叔伯伯们喝得那样欢,便爬上了椅子好奇地歪头问他好喝吗?父亲就会笑,拿了干净的筷子蘸了一点喂到她嘴里,她舔了一下,便连“呸”了几口,嚷嚷着“一点也不好喝”,还特别同情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爸爸,你真可怜,要喝这么难喝的东西。
小时候,她可以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看世界,抱着父亲的头,她会特别崇拜地拍着小手,惊呼:爸爸好高!
……
车后座,凉至枕着夜廷深的腿,面含温暖的笑意回忆着过去,偶尔有泪珠滑落眼角,她还没有伸手,便有他轻轻将她的悲伤抚去。他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她长长的发丝,等到她说得累了的时候,他俯身在她的额上印了一个吻。
“凉至,在我的面前,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
*
医院的icu病房内,苏笑安静地用完了送来的晚餐,安静地在房间内的一小块空间里散着步。
病房外偶有护士经过,通过透明的玻璃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苏笑每天都会面对这样的目光,早已经习惯了。
毕竟除了她,还有谁明明身体健全却像住酒店一样似的住在医院,还非要呆在icu病房里。
但苏笑早就不在乎这些眼光了,命途早已毁尽的人,她哪里还需要理会他人的看法?她只知道,这里是夏漠寒最后呆过的地方,她在这里,似乎还能隐隐感到他的存在,嗅到他的气息。
消化了一会儿后,她便脱了鞋子蜷着身子躺在病床的一侧,想象着夏漠寒就躺在身边。她抱着微微发抖的双臂,想到那日在病房里狠心打了凉至的那一巴掌。
那天,凉至的脸瞬间就红肿了,而她的手心也生疼。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打她的时候,也痛了她自己。
她不是没看见凉至的眼像是落入了冰窖一般寒凉死寂,用可以穿透她心脏的声音问她:苏笑,你有心吗?
“漠寒,我已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了,就算是死,我也没脸来见你了。”苏笑说着,枕头已经被浸湿,唇边却依然带着微笑,“漠寒,我现在身上唯一完完全全只属于你的,怕是只有我的这颗心了。”
*
三月中到四月初这半个多月的时间,于凉至而言是平静,于苏笑却是梦魇。
那段时间,她生不如死。
夜廷深公开向夏景逸宣战,夺走了夏氏财阀的大半壁江山之后,曾经与夜廷深通过电话。刚开始他以为只是纯粹的商战而已,却不想他的事迹已经败露。
许安然曾经提醒过夜廷深,不要把对方逼急了,避免狗急跳墙。
夜廷深确实听从了许安然的建议,也正是担心夏景逸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所以那段时间,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凉至的左右。
诚如瑶楚楚所言,他以为夏景逸的目标是凉至,自然而然地就疏忽了医院那边的防护。虽然苏笑和夏漠寒的病房外都有保镖守着,但只要亮出夏家二当家的身份,保镖又怎么会拦着他不让进?
那本是一个宁静的下午,而那份宁静里,却昭示着暴风雨。
夏景逸反锁了苏笑的病房,终于露出了他不曾在人前露出的凶狠獠牙,目光触及床头凋零的满天星,他忽然笑了,问苏笑:“还记不记得满天星的花语是什么?”
苏笑沉默了。
她怎么会不记得?大学时代的最后那一段时光,夏景逸得知了她和自己大哥的关系,忍痛放手,并送给她一束满天星。
满天星的花语是:甘做配角的爱。
那个时候的夏景逸,爱得不如后来的极端,他甘做苏笑的守护者,默默地爱着她就好。
“你答应过我不会回夏家,不会回我大哥的身边的!”夏景逸因暴怒而扭曲的五官里盛着沉痛,他盯着苏笑平静而苍白的脸,恨不能将这个女人捏碎了纳入掌心之中。
苏笑说:“当年我离开夏家的时候,你是不是也答应过我不会对漠寒父女下手?”
夏景逸愕然。
苏笑笑了,笑容冷淡,“所以,你我都违约了,时隔三年,也都为言而无信付出了代价。我爱他,所以愿意为了他向你妥协。但从你对凉至下手的那一刻起,我们当初的约定就已经不复存在。”
“凭什么认为是我?”
“凭只有你知道凉至怕猫。”苏笑说,“老爷子知道你的野心,不想把夏家的财产分给你分毫,眼看着凉至就要毕业了,想让她以夏家长女的身份回到夏家,你担心她的回归会让你原本已经到手的东西又被夺走,所以你急了,不是吗?”
“夏景逸,人在做,天在看。你自以为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其实知道的人多了去了。”
夏景逸更加震惊,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我、我大哥也知道?”
“他知不知道,我不得而知。但夏景逸,他那么爱我,你以为这三年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闻言,夏景逸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似的,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
他承认,一直以来他都是爱着苏笑的,但同时,他也爱着他的大哥。他本来以为他能够大度地祝福他们,并尊苏笑一声“大嫂”,但时间长了,他发现,他做不到。
所以,三年前,是他怂恿了夏老爷子,连同逼走了苏笑母女。
“苏笑,你现在敢当着我的面说这些,无非是仗着我不舍得伤害你。”夏景逸说着,额上青筋爆出,狰狞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