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祖母请安。”沐初雪的身段窈窕,她平时又很注重仪态和形体的修养,此时屈身一福,竟是说不出的婀娜聘婷,摇曳生姿。
王氏眼皮都没抬,淡淡“嗯”了一声,算是让沐初雪起身了。
沐初雪唇角噙着优雅的笑,又向沐安乐敛衽一福,“初雪见过姑母,给姑母请安。”
“快起来吧。”沐安乐玉手一扬。
听说往日不言不语,唯唯诺诺的三丫头自边城回来变了许多。沐安乐眼波一转上下打量起沐初雪来,只见眼前的少女个子长高了不少,身段也丰盈了,脸上的皮肤莹白娇嫩,透出独属于青春少女的润泽,虽也只是薄施了脂粉,但却不是为了遮掩瑕疵,而是锦上添花得将少女装点得仿若一颗剔透莹润的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随意将手中的玛瑙碗搁在一旁的小几上,沐安乐用帕子擦了擦手,浅浅一笑,看向王氏道:“陪在母亲身边就是好,女儿一大早赶过来,一刻也不敢歇的炖好了燕窝,等捧到母亲跟前这日头都老高了,再陪母亲说不上几句话就该家去了。三丫头这时候不紧不慢的过来,却比女儿陪您的时间还长些。”
这是说自己来得晚咯?沐初雪唇边的笑意更深,目光淡淡的看向沐安乐,这个姑母虽是孀居,本该衣饰素淡,但看她衣裙的滚边、发间的银钗处处透着小心思,且三言两语就挑拨了是非,也是个不安分的。
王氏面露不悦,眼锋一扫,夹了沐初雪一眼,向沐安乐道:“这人啊,若是真心实意的,在我身边侍奉哪怕一刻钟,我心里也高兴!若是虚情假意,就算把我这荣寿院的地站穿了,我也不领她的情!”
沐初雪也不分辩,只静静的含笑听着,当然更不会向王氏请罪,她每次都掐着时间过来,比沐初云等人侍疾时早来一刻钟。这母女二人存心找茬,她又何必理会。
见沐初雪面容平静,既无羞窘也无不忿,沐安乐心中惊诧,这三丫头倒是修炼得愈发通透淡然了,转而心中又掠过一阵酸涩,当年自己若是有她这份淡定和心机,也不会将日子过成如今这副惨淡光景。
“母亲吃过早饭,也该服药了。”沐安乐唇边含笑,冷厉的眸子中却闪过一瞬阴狠。
“去小厨房看看,虞氏的药煎好了吗?”王氏扭头向汪嬷嬷道。
汪嬷嬷听了恭声应了,举步出了屋子往小厨房去了。不一会的功夫,虞氏便捧着红漆托盘缓步而入,见女儿也在,温润的脸上绽开一抹温柔的笑。
沐初雪也不等王氏吩咐,忙取了托盘上的药碗,屈了双膝,恭敬的双手捧到王氏面前。
浓浓的药味混着屋内冰块散发的凉气充斥着口鼻,王氏皱着眉,冲沐安乐厌道:“接连吃了这几日药,吃得衣裳都染了这股子苦药味。”
沐安乐挽了王氏的胳膊,笑着哄道:“良药苦口呢,您吃了药嘴里再含个蜜饯,便好些。”又向身边的丫鬟扬了扬脸,“去把我今日给母亲带来的蜜饯拿一些过来。”
王氏和沐安乐二人一唱一和,只顾着说话,谁也不伸手去接沐初雪手上捧着的药碗。
中药都是要趁热服用的,所以这药端来时温度不低,沐初雪捧着这一碗药在手里,起先还觉得指尖又热又痛,密密麻麻如小虫噬咬一般,渐渐的便被烫得麻木失了只觉,反而双腿因屈膝得久了,酸涩疼痛一阵又一阵的席卷而来。心知是她二人故意整治自己,沐初雪咬紧了牙,硬~挺着不让自己的身形有一丝晃动。
身后的虞氏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受罪,一颗心似放在炭火上烤,熬得难受,又似投入油锅中煎,疼得抽搐。最折磨人的是,虞氏这个做母亲的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却束手无策。
“小姐,蜜饯。”着翠色衣裙的丫鬟柳儿捧了一碟蜜饯过来。沐安乐存了改嫁的心思后,私底下只让自己陪嫁的丫鬟们称呼她为小姐,再不愿听一声那刺耳的“二夫人”。
“母亲,女儿伺候您吃药。”沐安乐伸手去接,手指刚一碰到碗身,就听她“哎呦!”一声惊呼,一扬手就掀翻了药碗,那瓷碗连带着里面褐色的药汤结结实实砸在了沐初雪身上。
滚烫的药汤瞬间渗透了轻~薄的衣衫灼在了皮肤上,沐初雪身上先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然后这疼便蜿蜒着淌到了身前的各处。虞氏叫了一声“我的雪儿!”,一把揽过沐初雪,哆嗦着手用帕子胡乱擦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莫要烫坏了我的女儿!
沐安乐扯了扯王氏的袖子,王氏会意,厉声道:“这么烫的药,也敢拿给我,你们母女二人到底存了什么心思!还不再煎一碗来,误了吃药的时辰,病死我这个老婆子,便称了你们的心,如了你们的意了!”
虞氏虽纤姿柔弱,却也不是个软柿子,只是心爱的女儿被这一碗滚烫的药一泼,整颗心都乱了,听了王氏的话竟是怔在当场。
反倒是沐初雪比较镇定,反握住虞氏的双手,轻声说道:“母亲,女儿无事,快去给祖母煎药吧。”若是再迟疑不去,王氏连虞氏的错处也要拿了!
虞氏也醒过神来,立刻转身去了厨下重新煎药,这一次用碗盛好药汤,又用小扇子扇了又扇,再三试过温度,才端了上来。
不过吃药的人有心刁难,这药再冷热适口,也合不了心意。沐安乐再一扬手,这药又尽数泼在了沐初雪的身上。
青瓷小碗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滴溜溜的转了个圈。虞氏在王氏尖利的催促下,红着眼圈转身去了小厨房。
沐初雪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看来今日,在这荣寿院里,孝道之下,不好好折辱自己一番,这母女二人必不会罢休了。让母亲手熬了药,亲眼看着滚热药汤被泼在女儿身上,当真诛心啊!沐初雪看向正垂首用帕子擦去手上药渍的沐安乐,母女连心,她二人倒真有默契!
沐初雪捧过虞氏第三次端上的药,奉至王氏面前。沐安乐安安静静的接过,盛了一勺药汤放在唇边轻轻吹了,递到王氏嘴边,甜声道:“母亲,吃药。”
王氏点点头,就着她的手刚喝了一口,面色便骤然一变,一把从沐安乐手里夺过药碗,狠狠向沐初雪脚边砸去,“嘭”的瓷碎声伴着王氏的怒吼,格外刺耳,“这药凉成这样,变了药性,你们是要害死我么!”说罢,身子向身后的引枕上一倒,胸口起伏不定,已是气狠了的模样。
“母亲,莫要动怒,保重身体!”沐安乐回身替王氏抚~胸口顺气,又向沐初雪严声道:“三丫头,你是怎么侍疾的,看把母亲气的!”也不再遮掩,话中锋芒直指沐初雪!
“出去!出去!”王氏面上神情似是厌恶到极点,看也不耐烦看一眼沐初雪,只用手指着门口一叠声让她出去。
为祖母侍疾不但把祖母气倒,更是被祖母当着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赶了出去,我看你三丫头背上这样的名声还怎么说亲!沐安乐心中畅快,不知怎的,看到这姿形秀丽,容光照人的少女,气就不打一出来。
沐初雪年轻美貌,也有着不低的出身,只凭着这些她便能说一门好亲,有着无限美好的未来,可以和夫君琴瑟和鸣,恩爱相伴。她立在那里,娇艳得犹如一株盈盈的碧桃,提醒着沐安乐曾经也有过这样美好的年华,也应该有比她好千倍万倍的未来,而不是像现在,在冷被孤衾中看着青春渐逝,年华不再!
沐初雪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身为她母亲的虞氏却不行!
此时虞氏的身子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沐初雪想握住虞氏的手,想轻轻安慰她,告诉她没关系沐安乐想怎么诋毁自己都不要紧,但还来不及做这些,就看到虞氏已软软的跪倒在地。
从来没发现身为江南女子的虞氏身姿竟然这么娇小,她跪在那里只有小小的一点,沐初雪弯下腰扶住虞氏的手臂,想把她馋起来。她不要自己的母亲向王氏和沐安乐下跪!她不要!
虞氏挥开沐初雪的手,膝行至王氏所在的罗汉床脚踏边,哑着声音道:“母亲,都是媳妇我的错,是我蠢笨,连个药也熬不好,不关雪儿的事!您要赶便赶了我出去!”
对于虞氏的哀求,王氏理也不理,只用手扶着额头,嚷着头疼。
“嫂子您教女无方,好好的侯府嫡女,被你给带歪了!”沐安乐冷冷的话语掷过去,打得虞氏眼前一黑。
母亲没教好,这比自己犯错还要严重!母亲对于女儿的教导十分重要,女子的四德皆从母训。沐安乐此话一出,便是要抹杀沐初雪作为一个闺秀的全部德行。
被药汤打湿的衣衫被屋子里的冷气一袭贴在身上愈发湿寒,沐初雪轻轻打了一个冷颤,外面艳阳高照,此时的荣寿院里却是人心如冰!
王氏俯视着跪在地上已经摇摇欲坠的虞氏,严声道:“还不将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带出去!”见虞氏只木呆呆的不理,向一旁的汪嬷嬷丢个眼色。
汪嬷嬷会意,上前几步拽住沐初雪的手臂,冷笑一声:“三小姐,老奴得罪了,既然您犯了错,咱们自然不能客客气气将您送出去。”说罢,手上使力扯了沐初雪就往外拉,那手上用了十分力道,几乎攥进沐初雪肉里。
“嫂子,您当面不遵婆母之命,当真忤逆!”沐安乐面上露出十分痛心之色。
这是要我的雪儿背上逆家女的名声!礼记有云,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为首位!
虞氏只觉眼前一黑,纤薄的身子晃了几晃,幸而她及时扶住了罗汉床的床沿,才不致倒下。
望着虞氏哀泣颤抖的背影,沐初雪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无论前世今生她最想保护的便是自己的母亲!但是现在,她的母亲却为了她跪在这帮人面前受尽委屈!她可以不在乎她的闺誉,她可以不在乎她会有什么样的未来,但她却在乎最爱的母亲此刻正被别人欺辱践踏!
狠狠一挣,沐初雪冷然,“不劳嬷嬷,我自己会走。”又看了虞氏一眼,心知没有王氏发话,怕是还要在荣寿院伺候。
压下心中滔天恨意,沐初雪缓步走了出去。屋里王氏与沐安乐闹腾的动静那么大,此时外面的院子里廊檐下,三三两两倒是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丫鬟婆子,见沐初雪一身狼狈的走了出来,便都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个不停。
等在屋外的银朱连忙紧紧随在沐初雪的身后,心中恨不得能用身体帮小姐挡去这院子里众人射来的如利箭般的目光。
沐初雪面色淡然,款步姗姗,顶着或鄙夷或嘲讽或怜悯的各色目光一路走回映雪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