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光绪二十六年这一年,海口城发生两件大事,一件是天花瘟疫横行,不到五万人的所城里,死亡人数达五千余人,超过十分之一人死于恶疾,这在本岛本城史上,是空前绝后,无不闻之色变的。另外一件事,即是这年的秋末,海田河的西北角宽阔的海面上,停泊着从海外开回的三艘德国造巨轮,这不是外国船务公司的轮船,它们隶属中国人,这个中国人的名字,就是我的老祖宗何牧人。
三艘巨轮高挂横幅,迎风飘扬,跟列强轮船相比,它们犹如三个青壮小伙,气势昂扬,精英焕发,光彩夺目。空中,喜庆热烈的鞭炮声彼起此伏,鞭炮声让巨船上的人也兴奋异常,三船齐鸣,船笛划破长空,海面震荡,惊起无数沙鸥。海田河南岸,这时已经聚集了远道赶来凑热闹的看客,他们前拥后挤,眼睛闪闪,嘴巴啧啧,争相观赏本城开天辟地百年不遇之奇观。然而,有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站在远离人群的人地方,静静眺望。他们望着大海,就像望着日复一日的光景,表情相当淡定复杂。
“阿妈,你看!”说话的是小男孩子,他看见了高挂横幅的船上,猛的升起数个色彩鲜艳的气球,无比激动的遥指长空。小男孩就是郑承斓,立在他身后的就是郑兰兰和摇头爽。谢天谢地,何牧人硬是将孩子从死亡手里夺回来,没有成为那五千余夭亡人数中的一个。
郑兰兰面容安详,目光迷离,往事历历浮现,随风激荡。当年那个执著要闯南洋流浪汉,与那个为爱而哭泣的女孩,都被海田河深埋沙底。他们就像春天里的种子,在命运的土壤里结出了相异的果实。命运或许有其合理性的,她牺牲了自己,却换了一个男人的浴火重生。如果当年不放他走,这世界仍然是这般单调,人生还有何乐趣而言?
秋阳高照,暖风拂面,海口城热闹的人群,犹如迎来百年不遇之大庆,热闹的人群从海田河接到得胜沙街,一片沸腾。何牧人那新落成的乳白色的骑楼外墙上,已经挂起“琼州远洋船务公司”的招牌,门前鞭炮震耳,锣鼓喧天,舞狮队上蹦下跳,赢得人群阵阵喝彩。何牧人身着西装,皮鞋锃亮,目光深沉,脸露笑意,汪兴长袍马褂,俩人一西一中,见人都笑脸相迎,拱手作揖,到处都是恭喜发财,财源广进之音。
整个得胜沙,也就半里路长,众商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街两边,商家都心态复杂。没有征兆的,无端的冒出一个凌厉的商埠后生,抢尽风光,搞得他们脸上无光,这在海口城是少见的。不要说中国商家,就连紧挨的着那法、德、英等数家洋行,其老板及买办,都参差不齐的立于洋行门口,驻足观望。他们神情衰落,眉头紧锁,一点心情都提不起来。克力克洋行老板柏森,嘴上叼着雪茄,双手插于裤腰,脸色深沉。他的身边,毕恭毕敬地站着他的狗腿子王阿六。他们在门口呆立了许久,转回屋里,各自坐定,柏森昂头朝天,喷出一缕烟雾,不发一语。王阿六如坐针毡,脸上堆着笑,却不知从何说起。
“六,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柏森头朝天,继续吞吐烟雾,语气傲慢。
“老板,这个姓何的,三年前活脱脱猪狗不如,没想到他还有今天。娘的,老天真是歪了眼。”王阿六苦笑道。
“你别给我整这些没用的话。看看人家,瞧瞧自己,怨恨是没用的?”柏森缓缓直起,坐正身子,虎视眈眈地望着王阿六。
王阿六心里一颤,说道:“老板,我的任务就是给你找猪仔,那姓何的搞的是远洋船务,你瞧我这张狗嘴,哪能吐出象牙?”
柏森哈哈大笑:“你也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王阿六脸僵得像粘了胶,笑也不得,哭也不得。
柏森将半截雪茄狠狠地涂到玻璃烟缸,阴森林地望着王阿六说道:“好戏开场了,咱们都走着瞧吧。”
就在那天,梁福记的公子梁安和其胞妹梁倩,也一道来到了得胜沙。梁安远远地望见何牧人被众人簇拥其中,脸上挂着冷冷的笑。阳光普照他那张俊冷的脸庞,闪闪发光的白色西装,或许没人想到,这个英俊后生将来也是得胜沙街上一条叱诧风云的人中之龙。胞妹梁倩两眼无暇,梳着两条小辫,甩来摇去,天真活泼,跟其兄深不见底,胸有城府的性格比起来,径渭分明。
梁倩看见何牧人正在与众人握手寒喧,踮起脚腿,伸长脖子望了望,梁安突然在背后顿喝一声:“我们走。”
梁倩恍惚一下,问道:“哥,不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梁安烦躁地叫道,“沐猴而冠,有啥了不起的。”
梁倩吃惊地望着哥哥。她突然想起他们之前在自家店里交恶的事,不禁涌起一阵好奇,问道:“哥,你是不是跟那人有什么瓜葛?”
梁安当然知道那人指的是谁。他甩头朝梁倩冷冷说道:“何止是瓜葛?”
“哥!”梁倩饶有兴趣的叫道,“告诉我,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安回头,两只眼睛掠过一丝奇异的光,没来由地说道:“你是不是被那小子迷住了?你要喜欢这,就自个留下慢慢玩,我先走一步。”说着,拔腿快步离去。
梁倩兄其生气,不敢造次问话,噘起嘴,也紧跟着离去了。
海口城内有五大商行,名震全岛,分别是福建行,潮行,广行,高州行,南行。所谓南行,就是本城本土商行,在南行里,大街的两个大户人家,即米铺老板刘财来及梁福记,算是一个较为上道的商家。梁福记老掌柜梁福英年早逝,梁安东渡日本,本想励志图强,做一番大事业,没想到要遵这父母之命接这没劲的金铺和土特产生意。今天,他看到何牧人敢在洋行眼皮底下办起了远洋轮务公司,有他阿爸当年之勇,虎口夺食,五经六脉更是倍受刺激。
梁安兄妹走到得胜沙街尽头,梁安突然停住步,对梁倩说道:“我问你,想不想将来有笔大嫁妆?”
梁倩一愣,又一跺脚:“哥,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真搞不明白平白无辜的冒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梁安嘿嘿说道:“我说妹妹,你也看见人家是怎样的耀武扬威了,你可知道,那小子三年前差点死在这街上。他能有今天,难道我们就不能有更大前途?”
梁倩叫道:“哥,你忌妒了?”
梁安摘下西洋眼镜,优雅地抹试了镜片,阴阳怪气说道:“你这么说,我也没话可说。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他能在这得胜沙兴风作浪,我一个东洋留学归国学子,怎能甘拜下风。”
梁倩疑惑地望着梁安,问:“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梁安重新把眼镜戴上,轻声慢语地说道:“为兄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也想把生意做到南洋去。”
“你想把咱们的土特产生意,做到南洋去?”梁倩吃惊地叫了起来。
“这仅仅是一方面。”梁安缓缓说道,“实话跟说你,我今天带你来,不是凑那小子热闹,我想在得胜沙物色一块土地,做为我们梁家风生水起,腾云驾雾的商业基地。如果你肯大力支持,到时为兄把生意做起来了,你想要多大的嫁妆,都不是问题哪。”
梁倩倒抽一口气,不知要说什么。
梁安昂首向天,感叹说道:“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我辈生于当世,当舒展拳脚,开拓进取,当不枉人生活了一世。”
果然,不消数日,梁安再次出现在得胜沙。他将琼州远洋船务公司斜对面的一块地盘了下来,准备修成四个铺面,两层骑楼的商行,其中两个铺面搞钱庄,腾出两个铺面搞侨批产业。那年的冬天,冰凉的阳光霜一般的笼盖全城,有一群杠杠从海田河上如蚁搬食的搬运“红毛泥”到得胜沙街。梁安大手一挥,又在海口所城引起了一阵骚动,各大茶铺流言满天飞,说梁福记新老板准备大刀阔斧兴建商行,是准备力压航海出身的与之有怨的何牧人。
风言风语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汪兴耳里。这天,琼州远洋船务公司对面街上尘土飞扬,梁安开始大兴土木。何牧人和汪兴立于门下,望着对街,汪兴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的将外头的传言告诉何牧人,还添油加醋地说梁安准备将家族产业,改名梁安记,并且准备做成本城金融界的最大腕儿。
其实汪兴说的话,何牧人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呆立许久,突然叫了一声:“汪兴!”
“在!”汪兴毕恭毕敬地叫道。
“力克力商行那边有动静没?”何牧人冷冷地问道。
“老板,力克力商行老板本来只有香港和广州航线,他们不知为何,竟然准备开通海口至马来亚航行,跟我们抢生意。”汪兴还是一幅毕恭毕敬模样地汇报情况。
何牧人冷冷说道:“我们第一个开通海口往马来亚海上航运,无本意跟他们争锋。他们如此之举,不过是担心有朝一天我们强大,反过来抢他们的生意。所以他们就先下手为强,要将我们掐死于摇篮之中。”
“天啊。”汪兴目瞪口呆地望着何牧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何牧人突的转头盯着汪兴,定定地问道:“你怕了?”
“没有,绝对没有。”汪兴站直腰板,战战兢兢。
“力克力,好名字啊,中国传统精神,都被这个法国佬用上了。”何牧人捏住汪兴的肩膀,讽喻地发着感慨,然后换了语气说道:“可我倒要瞧瞧,到底是谁的力克谁的力。”说完,转身就上楼去了。
汪兴转身,望着他凌厉迅疾的身影,压抑得气都不敢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