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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赤子之心 5
    五

    海口商界,从来都是五大行的天下。在五大行中,南行又从来都是小兄弟,原因不说自明,作来本土得天独厚的商行,却被四大行蚕吞分割商业市场,还有什么脸面当老大?可自从冒出来了个学徒出身的梁福,虎口夺食,创下了梁福记商行,四大行开始对南行这个小兄弟刮目相看了。更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梁福记出了梁安公子,长江后浪推前浪,比梁福更为前卫激进,高歌猛进,所言所行,无不让五行掌柜,自叹不如,不得不服。且不说别的,梁安竟敢自开门户,命名为梁安记,就不是什么虾蟹之徒。

    位于永乐街的饶园广场,向来为本城的娱乐场所中心。永乐戏院和饶园酒家,是本城商贾贵人听戏吃酒的好去处。庆功酒开宴前,汪兴早早带人前来饶园酒家张罗,发现琼州远洋船务酒席周围,已经被场面浩大的梁安记宴席包围,更夸张的是,梁安记的酒桌排出饶园广场,延伸到永乐街尽头,一望无涯。琼州远洋船务宴席不足十桌,夹在中间犹如小屁孩被大汉恃凌,好不尴尬。让汪兴一阵绿眼一阵红眼,顿然傻住了。梁安花大血本,摆明就是争相斗气,故意刺激何牧人,想挫他锐气。他仿佛看到,今晚有一场两败俱伤的酒架,将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傍晚,何牧人率领南洋客人来到饶园广场,不禁愣了一下。梁安记宴席会上的红蓝旗帜迎风翻滚,连绵不绝,好不气派。不过,他稍做停留,却不动声色的走进了会场。

    酒宴即要开席时,何牧人叫汪兴过一边,问:“我交待你的事办妥了没?”

    汪兴忙碌一天,不知云里雾里,问:“大哥,都办妥了。就等您开席了。”

    何牧人左顾右看,低吼一声:“人呢?”

    汪兴一眼茫然:“什么人?”

    何牧人咬牙又一声低吼道:“糊涂,不是叫你请郑大姐了吗?”

    汪兴猛然想起,叫道:“我派人去请了,她说到时看情况,也不知来也不来。”

    何牧人憋一口闷气,叫道:“闲话不多说了,开席。”

    汪兴恍恍惚惚地走上前台,主持宴席。他潦草说了几句开场白,就邀请何牧人就上来说敬酒辞。何牧人登台,步伐稳健,目光如电,他横扫全场一遍,语气轻松地说道:“诸位朋友,坊间都在诈传,法国佬等列强,很是嚣张,甚至力克力洋行也放狠话,说要我们活不过今夏,今天看来,情况怎么样呢,大家不是都好好地欢聚一堂,一道吃酒嘛。”

    台下一片哄笑,掌声轰鸣。

    众人掌声渐息,何牧人接着说道:“今天第一杯酒,欢迎南洋的朋友,同时祝贺琼州远洋船务股份公司正式成立,干了。”

    所有人都面带喜色,站了起来,一饮而尽。

    汪兴给上来斟酒,何牧人持酒继续说道:“诸位,数年之间,我何某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今生有幸能为众人之首,万幸不辞,诚惶诚恐。回想返乡之初,见海口港停泊无数轮船,却无一我中华之船只,遂生创业之念。创业之初,艰难险阻,可想而知,今天,琼州远洋船务能从独资企业走向股份实业,全拜我南洋琼州华侨群心群策,鼎力支持。所谓患难之处知朋友,今天这第二杯酒,我向在座的各位股东和南洋股东致敬,干了。”

    何牧人高举酒杯,昂头一甩,酒气卷着一股豪迈之气,直贯咽喉。汪兴又上前给他斟酒,何牧人突然叫道:“给我来大碗酒。”

    汪兴一愣,不知何牧人何时意。他也不容多想,手忙脚乱地拿来一大碗,满上酒。

    何牧人捧酒向天,环视全场,喉咙梗塞,声音嘶哑,宴席噤若寒蝉,一派肃穆。他情绪突然变得激动,难已抑制,他清了清嗓门,大声说道:“诸位,公司新立,何某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然而在何某最为艰难苦顿之时,拜得诸位员工兄弟不离不弃,硬扛死挡,给我打气。海口城内,何某本举目无亲,但是今天,何某并不孤独。你们就是我何某的亲人,没有你们的帮助,就没有何某的今天。这第三杯,我以碗酒代杯酒,向诸位亲人敬了。”

    全场客人被何牧人一话说得无不为之动容,一齐站起,望着顶天立地气宇轩昂的何牧人,一齐昂头将酒喝了。汪兴情不自禁的吞声哽咽,两行泪水挂了出来。

    这时,何牧人大声说道:“我宣布,宴席开始。敬请诸位亲人,吃好喝好。”说完,他径直走下主持台,回到宴桌,在汪兴身边坐下。

    他一手捏着汪兴肩膀,分注视着他,说道:“汪兴,你辛苦了,谢谢你。这第四杯酒,大哥敬你。”

    何牧人端着酒,汪兴徒地激动地站了起来,捧着酒说道:“大哥,是我们谢你才对。这杯酒,小弟敬你。”说完,一手抹擦眼泪,一仰而尽。

    人少而酒欢,何牧人和汪兴举酒轮桌打了一圈,回到座位,众人又轮流前来祝酒。何牧人逢敬酒必喝,每喝必见杯底,他发狠地不知灌了多少酒水,只听见肚皮咕噜咕噜地叫,两眼通红,脸部发烫,头皮发麻,可脑袋却还保持着惊人的清醒。汪兴酒不量力,却警告自己时刻保持着清楚的头脑,因为他知道,宴会高潮才刚刚开始,恶战还在后头。

    果然,正当众人一翻春秋战国的酒战后,梁倩举酒从梁安记的宴席上,笑吟吟向何牧人这边走来。她身着花红色旗袍,婀娜多姿,举止庄重,贵气十足,立于众人面前,仿佛是从壁上走下来的画人。

    众人的目光都被靓丽的梁倩吸引过去,唰唰唰地齐望着她。梁倩也不惧生,举酒笑道:“何老板,贵公司成立股份制,在城内也算开天辟地之事,我谨代表梁安记祝您旗开得胜,财源广进。”

    梁倩说完,人群中一阵骚动,窃窃低语。有人说:“这女人真不简单,若回到汉唐,不是太后般狠角色。”又有人接着说:“那是啊,梁氏兄妹,龙飞凤舞,都不是省油的灯。”

    梁倩两只汪汪大眼,深不见底,盯着何牧人,他酒醒了大半。汪兴也精神一振,知道恶战要来了。然而,何牧人举酒,昂天哈哈大笑:“真是贵客,感谢贵商行对我公司的一往支持,干了。”

    何牧人和梁倩都碰了一下酒杯,同时灌了第一杯酒。

    完毕,梁倩闪着汪汪水眼,又说道:“何老板,我商行新创,也希望贵公司多多支持。可否行方便,到我行宴会上,跟各位老板们认识认识,我想对你的公司,应该有帮助。”

    何牧人豪气十足,笑道:“何某孤身一人于本城立业,见识各位老板,混个脸熟,那是好事。”

    “多谢何老板赏脸,那请!”梁倩做了一个请的姿态。

    何牧人也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梁倩在前,他在后,汪兴紧随其后,众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走开了。

    梁安主宴席上,坐着五行数大掌门人和城里诸位权贵,围成满满一桌,杯来交往,流光溢彩。梁安一改往日干练的西式打扮,改穿长袍马褂,袍是红袍,褂也是红褂,红光满脸,意气风发。他远远见梁倩领何牧人过来,嘴挂冷笑。

    何牧人快到面前,他连忙站起,换了幅热烈的笑脸,拱手作揖,大声叫道:“哟,何老板来了,久仰,久仰。”

    这就是曾经在老恩公墓前,准备要跟他干架的梁安吗?何牧人心里一阵冷笑,真他娘的会装。心里想着,脸上却现出一幅逢场作戏的笑容,也拱手作揖道:“梁老板一天开张两个铺面,可谓财大气粗,举重若轻,佩服,佩服!”

    梁安拱手,脸笑皮不笑的说道:“哪里,哪里,何老板短短半年,就整起一支偌大的船队,可谓气吞山河,令老外闻风而逃,都当了缩头乌龟,在下佩服,佩服。”

    这时,还没容何牧人说话,宴桌上有个人对何牧人抛了一个敌视的眼光,也不拱手作揖,身板僵硬,语气冰冷地说道:“我记得何老板以前到我店铺找工,我还拒绝了你。没想到几年不见,咸鱼翻身,就整出这么一个大摊子来,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好家伙,真是赴鸿门宴来了。汪兴心里一紧,望着何牧人,不知所措。那说话拿调,嘴薄皮白,长得一双鱼泡眼的家伙,就是本城第一米铺老板刘财来。

    何牧人望着他,听他话,也不气恼,反而就坡下驴地说道:“几年不见,刘老板依然是一幅雍容贵态,不改财神爷风范哪。此次法国佬要拿何某公司开刀,幸得刘老板支持,将米铺商运业务给我公司来做,实在感动,何某在此向您致谢了。”

    刘财来仍然僵便坐着,甩头说道:“谢我有屁用,若不是梁公子挑大梁,说服我们,你早就被法国佬撕成碎片,扔海里喂鱼了。”

    梁安听着刘财来损何牧人,好不得意。刘财来话音一落,他连忙说道:“刘老板夸奖了,在下人微言轻,赖得诸位老板深明大义,看不爽老外在我们大清地上,海口城内欺凌我族,所以才出齐心发力,助了何兄一臂之力。”

    何牧人哈哈大笑,说道:“刘老板所言极是,梁老板义气冲天,助何某渡过一难关,大话咱就不说了,在此我何某拿酒向诸位一一谢过。”

    “豪爽!来人,上酒。”梁安击掌,梁倩就满上一杯酒,递给何牧人。

    何牧人准备接酒杯,梁安突然叫道:“慢!”

    何牧人和梁倩都望着梁安,不知何意,这时梁安又叫道:“来人,上大酒杯,两个。”

    梁倩一愣,顿脚说道:“哥!”

    来人就将两个大酒杯,放到梁安桌前。梁安睬都不睬梁倩,拿酒一一倒上,同时端起,一杯递到何牧人手里,说道:“今晚高兴,咱喝大杯,一杯为敬,一杯为谢,一杯为和。喝完我这三大杯,你再跟诸位老板喝小杯,如何?”

    典型的斗酒之话。众人一听,都兴奋起来了,汪兴一脸紧张,贴到何牧人耳边轻声说道:“大哥,你已经喝很多了,这酒小弟就替你挡了。”

    何牧人看也不看汪兴,一只手朝后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汪兴只好向后闪了两步,何牧人哈哈大笑,说道:“多谢梁兄赏脸,既然梁兄方才说赖得诸位老板助何某一臂之力,何某也就以对梁兄之对诸位敬酒,你三大杯,我也给他们每人三大杯,诸位老板就小杯随意就行了。”

    一语既出,众人都震惊了。汪兴急得顿脚,梁倩脸上也现出不安之色,梁安稍愣一下,猛然醒悟,叫道:“豪爽,咱俩先干了。”

    众人鼓掌,何牧人和梁安都是一幅英雄豪气,眼睛眨都不眨,仰首灌酒。何牧人灌完梁安的酒,又对同桌的诸位老板挨个敬酒,三大杯三大杯地灌,杯杯见底,全都是真功夫。有人啧啧作叹,有人陪他干了一见底小杯,有人跟他碰了半杯,有人只是象征性的嘴皮沾沾,唯有刘财来牛逼哄哄,甩都不甩他,僵硬地坐着,酒也不拿,话也不说了。何牧人一笑置之,神态自若地将酒全喝了。

    梁安不胜酒力,三大杯入肚,双眼开始充血,头脑顿时晕乎,梁倩要扶他,被他一手甩开。不一会儿,梁母李秋霜过来,踩他一脚,在他耳边咕嘟一声,可梁安咧嘴说道:“妈,你陪客人去吧,别来这里渗和。”李秋霜不好发作,只好横他白眼走开了。

    一桌十人,何牧人整整喝了三十大杯,他肠胃犹如翻江倒海,万马齐喑,天昏地暗。何牧人意识已经模糊,进入失忆状态,但他还是顶天立地,稳如泰山。见此情景,梁安顿觉刺激,又给自己倒了大杯酒,颤颤地举起说道:“何兄,刚才是你敬我酒,现在轮到我回敬你,来,再来三大杯。”

    何牧人情绪极度亢奋,叫道:“梁兄豪爽之人,在下舍命陪到底了。”

    在众人的狐疑不定的眼神中,何牧人又跟梁安灌了三大杯。最后那一大杯烈酒进了梁安肚里,仿佛燃烧火焰,搅得他喉咙咕噜,两腮膨胀,摇摇晃晃,像青蛙要准备鼓鸣。梁倩见势不妙,连忙将他扶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扑的一声,一股五颜六色的酒浆,以龙王喷射水注的速度与激情,朝何牧人劈面而来,如一块硕大的烂面饼,严严实实的胶住他的双眼,眼前立即一片模糊。